道痕小说

定国初年的沪海，南市。

秋雨下个没完，把整个天都刷成灰蒙蒙的。

天黑得也早，明明才傍晚，就己经跟深夜差不多了。

窄窄的石板路上全是水洼，映着旁边早就关了门的铺子和街角昏黄的煤气灯光。

那灯光在雨里摇摇晃晃的，看着有气无力。

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流，哗啦啦的，冲刷着墙根下的脏东西，空气里有股说不清是啥玩意的腥气。

潮湿的霉味，烧劣质煤的烟火味，还有远处黄浦江上传来的轮船汽笛声，呜呜的，混在一起，就是这片地方的味道。

沈默把身上那件半旧的风衣裹得更紧了些，头上的鸭舌帽也压得低低的，把大半张脸都挡住了。

他走得挺快，但看着又很稳当，显然对这里的路熟得很，总能准确地避开地上的水坑和堆在暗处的垃圾。

他不喜欢下雨天，特别是沪海的雨夜，总让人觉得那股湿冷能钻进骨头缝里，带着一股让人提不起劲的绝望感。

“这鬼天气，连带着人的运气也一起发霉了。

再接不到像样的活计，下个月的房租怕是真要拿报纸糊弄过去。”

他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不由得又快了几步，雨水被踩得溅了起来。

他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停在一家挂着“王记杂货”牌子的小铺子前。

铺子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里面透出点昏暗的灯光。

沈默伸手推开门，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难听的响声。

铺子里面光线很暗，空气里有股肥皂、烟草和各种廉价商品混在一起的味道。

货架靠墙放着，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各种日用品，吃的用的都有。

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是这家铺子的老板老王，一看见沈默进来，赶紧从柜台后面迎了上来。

“沈先生，您可来了！”

老王一脸急切。

沈默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张略显疲惫但眼神还算有神的脸。

他抖了抖帽子上的雨水，找了个还算干净的长凳坐下，示意老王有话慢慢说。

老王搓着手，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沈先生，您一定得帮帮我！

小六子，我的那个学徒，他不见了！”

“就是小六子啊，” 老王的声音带着点哭腔，“他平时挺老实的，就是最近……最近这半个月吧，老是精神恍惚的，魂不守舍。

问他话也半天不吭声。

还说……还说晚上老做怪梦，吓得不轻。”

“他还偷偷藏了个东西，” 老王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怕别人听见，“黑乎乎的，像个小石头，我摸过一次，冰凉冰凉的。

我问他哪来的，他也不肯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结果……结果前天就没来上工，我去找他住的地方，人己经不见了！

我问遍了街坊邻居，都没人看见他！”

“报过警吗？”

沈默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老王脸上露出又苦又气的表情：“报了，巡捕房来了个年轻的，嘴里叼着烟，随便问了两句，西处看了看就走了，说是年轻人贪玩，自己跑了，让我们别大惊小怪的。

可小六子不是那样的人啊！

他家里穷得很，全指望这点工钱吃饭呢”说着，老王从油腻腻的钱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边角都磨破了的定国宝钞，双手捧着递给沈默，声音都带上了哀求：“沈先生，这是我，我能拿出来的所有钱了。

我知道您路子广，有本事，求求您帮我找找他，是死是活，您，您好歹给我个准信啊！”

沈默接过那几张沾着汗渍和油墨味的钞票，很轻。

他用手指捻了捻，心里快速盘算着这点钱够不够他跑几趟腿、打点几个消息灵通的地头蛇。

“又是这种麻烦事，多半是欠了赌债跑路，或者被哪个帮派的人给拐走了。”

他心里这么判断着，但脸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他抬眼看了看老王，看他那焦急又绝望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

“他住的地方在哪？

我去看看。”

沈默站起身。

老王赶紧带着沈默去了杂货铺后院搭的一个小阁楼。

这就是小六子住的地方。

里面又小又暗，除了一床看起来就很潮湿的破被褥和几件叠得还算整齐的旧衣服，几乎什么都没有。

沈默仔细看了看，在一个床角落的破木箱里，翻出来一个空了的铁皮饼干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张被仔细叠起来的、颜色发黄的草纸。

沈默小心地把草纸展开。

纸上用一种暗红色的、看起来像干了很久的血迹一样的颜料，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那符号歪歪扭扭的，像是几个尖角和弧线乱七八糟拼在一起，又好像组成了一个说不清是星星还是什么的图案，看着就让人心里不舒服。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暗红色的线条。

指尖立刻传来一股说不出来的、阴冷的凉意，不像是在摸纸，倒像是在摸一块冰。

沈默赶紧把手收了回来，把黄纸按原来的样子叠好，放回饼干盒，然后把盒子塞进了自己风衣的内袋里。

他对一脸期盼的老王点了点头，声音还是那样平淡：“我尽力而为。”

离开老王的杂货铺时，外面的雨好像小了点，但天色更暗了。

沈默觉得肚子有点饿，就在街角找了个馄饨摊。

摊主是个老婆婆，手脚还算麻利。

他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馄饨。

滚烫的汤水下肚，总算驱散了身上的一些寒意。

他一边小口吃着馄饨，一边在脑子里整理刚才得到的信息：失踪的学徒，最近精神恍惚，做怪梦，藏着个冰凉的黑石头，还有这张画着诡异符号、摸着发冷的黄纸……这些线索串在一起，让他隐隐觉得这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时候，邻桌传来了几个穿着短褂的苦力的说话声。

他们刚干完活，要了酒和花生米，正喝着聊着。

声音不算大，但沈默的耳朵尖，还是听到了几句。

“又死了一个！

就在码头后头的烂泥塘里捞出来的”“听说是给吸干了，就剩张皮包着骨头，那眼睛瞪得啧啧！”

“巡捕房那帮就知道收钱的废物，说是野狗咬死的，骗鬼呢！

哪家野狗能把人吸成那样？”

“我老婆婆说，怕不是南边闹‘旱魃’，跑到咱们这地界来了”“嘘！

小点声！

这种邪乎事少打听，当心惹祸上身！”

沈默端着碗的手停了一下。

吸干了？

死状恐怖？

他立刻想起了口袋里那张黄纸和它带来的阴冷感觉，还有老王说的小六子最近精神恍惚的样子。

难道……这两件事有联系？

他甩了甩头，想把这个不吉利的念头赶走。

“也许只是巧合。

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邪门的事还少吗？”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试图让自己安心一点，但那种不安的感觉却像水里的波纹一样，一圈圈散开。

夜己经很深了。

沈默回到了他在南市边缘贫民区租住的那个小房间。

房间在一栋老旧木楼的二层，只有一个朝北的小窗户，又小又潮湿，空气里总有一股散不掉的霉味。

他点亮桌上那盏用了很久的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桌子周围一小块地方，屋子的其他角落都隐没在黑暗里。

他从风衣内袋里掏出那张黄纸，再次在灯下摊开。

跳动的火焰光芒下，那暗红色的、扭曲的符号好像真的活了过来一样，那些线条似乎在微微地、无声地蠕动。

一股凉意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尾椎骨升起，顺着脊椎一路爬到后脑勺，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沈默猛地一把抓起黄纸，胡乱叠了几下，塞回了口袋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会咬人的东西。

然后他一口气吹灭了煤油灯。

房间彻底陷入了黑暗。

黑暗中，他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决定了，明天晚上，必须去小六子最后出现的地方——十六铺码头附近看一看。

“但愿这趟差事，别真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闭上眼睛，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默默地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