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过半

祈人尚白，故祈国都城长京，地方千里，无论是亭台楼阁，庙宇钟寺，还是普通人家，寻常巷陌，多是一片白芒，犹如腊月傲雪，一蔑绝尘，鲜有杂色。

如果一户人家若是买来粉蓝绸缎，置上蓝瓦，那便说明这户人家有女儿要出嫁了。

若不是蓝色，而是摆上黑色的物件儿，那说明这家有人去世。

今日的安国公府上，刚撤下黑布，就马不停蹄地，换上了蓝色的料子。

深宅大院，上上下下，吹吹打打，可人儿披着盖头，跌跌撞撞，一步跨出闺房，习惯性地把手往前一伸，却是扑了一个空。

没有一人上敢来搀住她。

按照礼制，新人出嫁，搀扶者须为位尊者，然而这位新娘子乃是国公爷，新晋的安国公，帝国西阀之一杨家的家主，在场的诸位，没有一人的地位可与之堪比的。

虽说如此，但是新郎带着迎亲队伍还在等着，所有人翘首以盼。

小姑娘一愣神，只得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地自己摸上了轿子，坐了进去。

尔后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轿夫们用上把子力气，轿子便离地而起，摇摇晃晃地就往夫家去了。

头也不回地去了。

热热闹闹地去了。

一路上，乐师们跟在队伍后面，吹拉弹唱，曲子乍听起来是大开大合，曲调跌宕不己，很是喜庆，但是往细里一品，却是一种幽幽的悲伤。

作为新郎的李扶余听了大半路，还是感觉不大妥，他对此曲不熟，毕竟从来不曾对曲艺有所研究，但还是勒紧马缰绳，唤来了前方安国公府上安排的管事。

“姑爷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不必，我就想问一下这吹的是什么曲子？”

“回姑爷，这，这曲子没有名字。”

李扶余感觉奇怪，“曲子怎可能没有名字？”

“这是我家二爷谱的小调……姑爷要是不喜欢，小的立马使他停了。”

“千时的曲子啊，”李扶余沉吟，“不用了，既然是他安排的，那就继续吹下去好了。”

曲子不过是支小插曲而己，支佐之后，婚轿途经大半长京城，所过之处，无不是是风言风语。

人们都说，都说杨家日后再无杨家，杨家就要被李家给吞进去了。

哼，区区小民，豪门大族的事情，他们又怎可说得清呢？

可是可能这次他们还真给说对了。

杨家，杨家啊，峥嵘千年，与国同立。

如今天下不安，盗贼横行，群雄并起，杨家却由一名女子继承了家主之位，并且继位之后，旋即便嫁到了李家。

下任家主，是姓杨，还是姓李？

过上百年，杨家的封地，姓李，还是姓杨？

只要不是个糊涂人，都能揣摩得明白。

与此同时，安国公府旁门，家丁们正把黑色的料子往外扔，一众穷苦人家在外候着捡。

那都是老家主葬礼留下的，白的染黑容易，把黑色漂回白色可是个难活儿，既然派不上用场，不如早早扔掉，还免得落下个晦气，但是穷苦人家可不这么想，今年的雪快下来了，拿些料子回家做成被褥，虽说不大吉利，但好歹能体面点挺过这个冬天。

一妇人上了年纪，家离又远，走了许久才赶上这场盛宴。

她终于在结束之前赶到了这里，一屁股坐在阶梯上。

平常她可不敢，现在是人多，谅家丁看不过来，没工夫撵她，这时候她看见手边有一只鞋。

那只鞋子精针细线，针脚极好的一只布鞋，想到拆解开来，刚好给自己的小孙子缝上一只帽子，老妇人赶紧一把抱了上去，却没留意鞋上还套着一个脚。

“哎呦！”

鞋子的主人千时没来由地被吓了一跳，低呼一声，就把脚给抽了回来，那老妇人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哀声连连。

一个家丁注意到了这边，立马一路小跑过来，伸手要去抓那老妇人，被千时制止了。

千时掏出几枚钱，放到老妇人跟前，老妇人抬起头来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连连道谢，踉踉跄跄跑开去了。

“二爷果然还是心善啊。”

那个家丁连连作揖，不住恭维。

千时不禁苦笑，“这嬷嬷上了年纪，在这能抢到什么？

不如给几个钱，早早打发她回家去。”

说罢，他不自觉地提了一下身上的包裹，向后招呼了一下，一个书童牵着两匹马悠悠地就赶了上来。

书童身上也带着一只包裹。

看起来主仆两人是要出远门。

家丁见这架势，试探着询问说，“二爷这是要外出啊？”

“嗯。

秋高气爽，正是出游的好时节，待到雪下了来，可就得像一只黑熊那样，窝在府中，动弹不得咯。”

千时的小幽默没能逗笑家丁。

“那今晚大小姐……不，国公的婚酒，二爷难道不去吃么？”

千时翻身上马，书童和家丁都赶紧要上前搀着，可不多时千时就己经坐稳，舒展下身子，这马还算得上是温顺，安安静静地待着。

“我就不去了吧，毕竟这酒在人家李府上，往里去了腿软，吃了人家的嘴软。”

家丁还想要说些什么，可千时不听他庸长，己经一声长喝，驱马去了。

书童赶紧也飞身上马，跟着去了。

一一一宁国公府上，邓宇骏待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来回踱步，首把鞋头踩得当当响，不时看看窗外，血红里，太阳往西了，但是早出的鸟儿还没回来。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推门进来，双手一拱，“国公爷。”

邓宇骏回过神来，“老马，千巧这丫头，她当真嫁了？”

“欸，小的亲眼见她的花轿抬进镇国公府了。”

这明显是在意料之中，却又分明不愿意相信。

邓宇骏愣了愣，随即又苦笑不己，“嫁了就嫁了吧，李扶余……总不能亏待了她。”

被称作老马的来人放下了双手。

“姻亲和家奴，总得选择一个不是？”

“罢了罢了，”沉默片刻，邓宇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来，“那千时呢？

那可是大陆上最后一位大魔导士漆思的关门弟子，杨千时！

老马，你赶紧派人去探探他的口风，这千巧一嫁，杨家他怕是待不得了，若是能投靠我邓家……”“国公爷，您就别想了，老早，就有人看见他带着个书童向北出城门去了。”

“你这田舍翁，为何不早些禀告我？”

见邓宇骏生了气，老马双眉一挑，不做声。

邓宇骏胡子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你赶紧派人去把他带回来，带回来。”

“喏。”

老马撇撇嘴，双手一拱，快步离去。

独留下邓宇骏在房间里。

邓宇骏呆呆地首视前方，右手摸索着想要去拿放在桌上的茶盏，没想到手指一抓便插在了茶水中，滚烫的茶水把他的手都烫出了泡，但是他却依旧沉醉在思绪之中，待他终于回过神来，茶水都己经变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