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动

承德三年，冬意裹挟着彻骨的冷，迫不及待地降临人间，大雪仿若被一双无形的巨手倾倒而下，迅猛且急促。

汴京，这座平日里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的都城，瞬间被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吞噬。

未及亥时，汴京七十二坊的琉璃瓦就被皑皑白雪层层覆盖，恰似一夜之间华发丛生，往昔的热闹与繁华，皆隐匿于这无边无际的雪幕之下。

林王府，也被这银白世界所笼罩。

九曲回廊下，冰棱倒挂，在黯淡的光影里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好似一把把出鞘的利剑，散发着逼人的气势。

守夜灯笼那微弱的暖光，被这尖锐冰棱肆意切割，碎成满地仿若胭脂屑般的光斑，在雪地上肆意散落，为这原本肃穆的王府更添几分清冷与孤寂。

西厢房内，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产婆第三次端起铜盆，将盆中血水用力泼向门外，这一回，铜盆边沿眨眼间便凝起一圈薄冰，足见屋内寒意之重。

床上的王霞，正艰难地承受着分娩的剧痛。

她死死咬着软木，软木上布满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月牙状齿痕，那是她痛苦挣扎的深刻印记。

豆大的冷汗顺着她的脖颈不断滑落，没入金丝牡丹肚兜，在烛火的映照下，泛出令人心悸的冷冷冷光，仿佛在诉说着生命诞生的艰难与不易。

屏风外，瓷器迸裂的尖锐声响突兀响起。

林承业还身着官袍，玄色云纹补子被冷汗浸透，颜色愈发深沉，显得狼狈不堪。

他全然不顾自身形象，疯了似的徒手去捡拾满地的钧瓷残片。

这些钧瓷，件件价值连城，是王府尊贵与荣耀的象征，可此刻，在他眼中，似乎己变得无足轻重。

“王爷仔细手！”

长随福安见状，急忙递上帕子，焦急地呼喊。

然而，话音未落，只见林承业的拇指被钧瓷锋利的豁口划出一道血线，殷红的血珠瞬间坠落，滴落在雪青砖上。

奇异的是，那血珠落在雪地上，竟如同绽放又旋即凋零的红梅，在这冰天雪地中，凄美而又刺眼，仿若冥冥中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命运转折。

三更时分，梆子声穿透厚重积雪，打破夜的死寂，惊起墙头一群寒鸦，它们扑腾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叫声。

孟照染蜷缩在王府后巷的柴垛后，羊皮袄早己结满冰碴，冻得硬邦邦的。

他双眼紧紧盯着角门处进出送炭的杂役，喉间泛起一股熟悉的苦涩，那滋味，恰似七年前被逐出府时，管家泼在他脸上的黄连水，苦涩辛辣，深深烙印在他记忆深处，成为他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痛。

“林承业……”他低声呢喃，语气中满是复杂的情感，有怨恨、有不甘，更有决绝。

他用力碾碎掌心的雪，指节因死死攥着突厥商队的密函而泛白，那密函里，藏着阿史那将军冷酷至极的要求——不仅要户部漕运图，更要鸿胪寺少卿林承业的项上人头。

当西跨院腾起第一缕青烟时，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的火折，那是点燃这场惊天阴谋的关键。

然而，就在手指触碰到那枚褪色香囊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香囊上，一个歪歪扭扭的“霞”字映入眼帘，那是王霞当年赏他的及冠礼，承载着他们往昔纯真美好的情谊与回忆，此刻却让他心中泛起一丝动摇。

寅时三刻，一声尖锐的婴啼划破凝冻的夜空，仿佛一道曙光，却又带着无尽的未知与迷茫。

西厢房内，王霞青白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婴的肩胛，那里蜿蜒着一道朱砂色的胎记，恰似一段被风雪无情折断的梅枝，在女婴粉嫩的肌肤上格外醒目，仿若上天留下的神秘印记。

“叫若韵罢……”王霞声音微弱却透着坚定，她将襁褓轻轻推向丈夫。

袖口滑落间，皓腕上的金镶玉镯毫无征兆地突然迸裂，玉屑如雪花般纷飞。

在这玉屑纷飞之中，林承业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十七年前的上元夜。

那时，他不过是鸿胪寺一个籍籍无名的主簿，在朱雀桥边，幸运地接住了王家嫡女坠落的玉镯。

从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的人生与王家紧紧交织，从此开启了半生荣华之路。

然而，这份温情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走水了！”

东厨传来的惊呼声，瞬间如一道惊雷，撕破这短暂的温情。

只见火舌顺着油毡迅速蔓延，疯狂窜上庑殿顶，将飞檐脊兽烧成狰狞恐怖的剪影。

熊熊大火燃烧着，炽热的火光照亮整个夜空，也将人们脸上的惊恐与慌乱映照得格外清晰。

林承业见状，毫不犹豫地提剑冲向浓烟，急切地想要扑灭大火，保护家人和府邸，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定。

慌乱之中，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墙角闪过的那道黑影。

孟照染正趁着混乱，将突厥弯刀藏入送炭车，刀柄上狼头图腾的眼眶里，嵌着一颗鸽血石，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而妖冶的光芒，仿佛在宣告着这场阴谋的步步紧逼。

火场腾起的雪雾中，王霞敏锐地嗅到一丝松脂的异香，心中猛地一震，她立刻意识到这是突厥狼骑特制的燃剂。

三年前，在河西走廊的焚城惨案中，她的兄长便是闻着这般气味，英勇战死沙场。

回忆起兄长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倒在血泊中的惨状，王霞的心中充满了悲痛与愤怒，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仇恨。

“带他们从暗道走！”

她心急如焚，毫不犹豫地扯断颈间的玉锁，塞进长子林砚之手中，锁芯暗格泛着冷光，仿若藏着无尽的秘密与希望。

随后，她又迅速拽过屏风后浑身沾满炭灰的幼子，将若韵裹进狐裘，一并交到林砚之怀里。

十岁的林砚之，小脸被浓烟熏得乌黑，却紧紧攥着妹妹的襁褓，在浓烟中，他瞥见母亲簪头的累丝凤钗熔成金泪，一滴一滴落下，就像上元节阿娘给他吹糖人时，不小心坠入火炉的那滴糖浆，美好而又脆弱，转瞬即逝。

暗道石门轰然闭合的刹那，林砚之听见父亲在火场声嘶力竭地嘶吼：“霞儿！”

那声呼唤，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成为他往后十年挥之不去的梦魇的开端。

当他们在城郊土地庙歇脚时，追兵的火把如点点鬼火，照亮了残破的窗棂，危险一步步逼近。

乳娘神色慌张，却又异常坚定，她迅速将若韵塞进供桌下的暗格，转身引开追兵前，将半枚虎符刺进少年掌心，目光坚定地说道：“活着，才能让狼崽子们偿命！”

那一刻，林砚之望着乳娘决然离去的背影，紧紧握住掌心的虎符，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使命感，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活下去，为家人报仇雪恨。

五更天，大火终于熄灭，可林王府己面目全非，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和焦黑的废墟，弥漫着刺鼻的烟火味。

林承业在废墟中艰难地翻找着，终于找到了半截银链。

链上的狼牙吊坠刻着突厥文字，这让他心中一沉，立刻想起鸿胪寺案头的密报：”腊月初八，阿史那使团携狼符入京“。

种种迹象表明，这场大火绝非偶然，背后定是隐藏着巨大而又可怕的阴谋。

角门外的雪地里，孟照染正盯着掌心的灼痕发怔。

方才，他从火场中抢出了襁褓。

襁褓中的女婴忽然伸出小手，抓住了他悬在胸前的香囊。

女婴琉璃色的眸子映着残雪，纯净而明亮，恍若当年王霞在梅树下回眸的惊鸿一瞥，让孟照染心中一震，那一瞬间，他的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有那么一丝愧疚与不忍悄然滋生。

“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与决绝。

他扯断香囊，狠狠掷向深涧。

然而，在犹豫片刻后，他却把狼牙链塞进了襁褓。

涧底传来冰裂声时，远处响起了追兵的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像催命的更鼓，一下一下敲击着人们的心脏，让人胆战心惊。

翌日朝会，御史台参奏林府夜火的折子还未呈上，太极殿便先收到了八百里加急。

雁门关外，突厥王帐悄然南移三十里，战争的阴云瞬间笼罩，整个朝堂陷入一片紧张与慌乱之中。

散朝时，林承业在宫道遇见鸿胪寺卿。

对方意味深长地瞥向他腰间的蹀躞带，那上面本该悬着调动河西驻军的虎符，如今却空空如也。

林承业心中明白，事情己经变得极为棘手，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己然被卷入这场阴谋的旋涡中心，无法自拔。

雪又落了，纷纷扬扬地洒在林王府的焦梁上，覆住了那尚未消散的余烬。

密室中的若韵忽然停止了哭泣，乳娘惊恐地发现，小姐肩头的胎记正在渗血，渐渐地洇成一朵带刺的赤芍药。

这奇异的变化，仿佛预示着这个女婴未来的命运将充满坎坷与波折。

而林王府的这场变故，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阴谋与危机，正如同这漫天的大雪，悄然蔓延开来，等待着众人的，将是一场未知的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