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祖献上

金银台，月落参横。

一眼望去道场上浸满朱砂红，似是鹃鸟泣血，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西万八千丈的金银台高悬苍穹，仅立两人，皆身负重伤，衣衫凌乱，几近力竭。

昔日辉煌的扶光宗早己坍圮，仿佛沉淀几千年的正道遗风也在淡褪。

应婵身形不稳，却仍强撑着挺首脊骨，深深遥望：“千年前一战，诸位祖师力竭身亡，换来正邪两派谈和休战，如今，魔族举一族之力攻山破观，试图将天地再变成那人间炼狱。”

“此战此局，将将是个平手。

姜姒嬴，有何血海深仇，值得如此？”

细听来，她究极要问的，是那句值得吗。

魔修气息紊乱，往日也曾被感叹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清亮双眸此刻猩红，波光明灭，最后沉为满滩苦寂，只恨道：“你说魔族皆恶，可焉知，正派便是清清冽冽的白？”

自幼亡母，既断一指，八岁习剑，首至年少成名，誓要剑问仙门百家，揪出当年断指真凶，却落得世人听风使舵、口诛笔伐的狼藉下场。

她便是秉持着正道负我，我便屠尽正道的理念，离经叛道，深坠魔渊。

“休得胡言。”

修士颦眉。

姜姒嬴却首首看向她，哪怕血量过低，命都赊了半条，仍隐晦的吐露着真心：“应千钗，你还记得当日仙洲大比时允下的承诺吗？”

……此生挚友，以命相交。

千钗是她的字。

“这是自然记得。”

她神容不变，略微颔首。

世人芸芸，独知己寥寥，人世一场，那时她仅是遇见了姜姒嬴就欲敞露心扉，抛却生死。

两人因壮志未酬而结识，又因命运多舛而背道相驰。

十几岁的亲传们相聚在大比上，心心念念着往后快意恩仇、救民济世的逍遥日子，不计成败，不昧因果，只问道心。

江面的矮桥上，年少的她牵住姜姒嬴的手，朝向月亮，诉说着终将食言的承诺。

当真是，造化弄人。

沉在回忆里，那时江面无波，荡在心间。

得了回应，魔修提步走来，因逆着月光，她面容惨白到有些憔悴，唯有唇上如同抹了胭脂，殷红诡谲，活像是一个索命的艳鬼。

应婵垂目，右手悄然在腰身后汇集灵力，以防突袭。

周身暗流涌动，一切都是山雨欲来的压抑。

“说起来，我也从未自诩真君子。”

距离愈发得近，她忽而抬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的人。

而魔修浅浅勾唇，漫不经心的搭腔：“是啊，你是伪君子，我是真小人。”

当真是顶顶的般配。

应婵试图给她洗脑，又或者说是在拖延时间：“也不是说我非要当正道修士，我可没什么英雄病。

可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总要给我个反抗的机会吧。”

魔修嗤笑，思忖着，她贯是巧舌如簧的。

也就是此刻，掌风拍来，她瞳孔骤缩，侧身避过。

不说惊诧是假的，这一掌大抵是调转了丹田内半数的灵力，若是没躲过去，恐怕便要一命呜呼了，她尚存侥幸，当即扼住修士的颈。

一时不察便被捏住命脉，应婵不自觉双手攀附颈处。

被捏住命脉的感觉并不好，她垂着目，掩抑着被冒犯后产生的杀意，同时听到罪魁祸首这样说：“你想杀我。”

这一幕早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可如今真的来临时，她仍是又惊又怒。

扼住颈处的手并不紧，姜姒嬴甚至还能感受到掌心下薄弱的呼吸，就这么垂目看着她，被震怒掩藏的却是酸涩。

这天底下所有正派修士杀她，她都能接受良好，甚至认栽，可偏偏如今对她兵刃相向的是应婵。

修士早己垂下臂，稳稳握住玄剑。

她避而不答，艰难仰颈，目光从魔修的双眼扫过，落在那殷红的眼尾。

姜姒嬴的眼睛像是苦涩的月亮，太苦了。

错开目光，应婵罕见冷了声音，吐字沉稳：“世人皆道你姜姒嬴法力无边，有排山倒峡之能，可号召群魔，一怒而众生惧，安居而天下熄。”

“那我倒要瞧瞧，这将断的死局，尚能力挽否？”

对上她的眼，魔修像是被烫伤般躲闪视线，闻言沉下一颗心，警铃大作，暗道不妙，此刻应婵神清骨秀，哪里还有方才潦倒落魄的模样？

惊惶后退，却被如贯长虹的剑气劈到心脉处，躲闪不及，只得震下金银台，踉跄几步，险些倾倒。

修士脚踏凌空，眉目慈悲，霜发尽泻，挣脱束缚的颈处有些淤青，倒是不严重，她周身环绕着沸郁灵气，同方才的模样判若两人，“你我是知己不错，你少时凄惨不假，寻仇报复亦无罪。”

“可，你剑下有亡魂。”

自七岁入扶光宗，踏仙途十余载，见河汉清浅，知民生多艰，修万象道亦有七年，应婵是修真界挑灯难寻的天灵根，当之无愧的正道第一人，不说济世救民，起码需做到捍守宗门。

生于斯，长于斯，师姐师兄死守宗门最后力竭身亡，她同姜姒嬴的知己情思之间横着扶光宗上下的人命。

岂能宽恕。

她是没有英雄病，甚至不愿惹一身麻烦，可良知告诉她，师门不能不管。

应婵垂眸静观那魔头，杀机迫近，玄剑出鞘，旦暮与剑主默契达至最高的境界，恍若凝滞的空气荡开阵阵剑鸣。

无数的剑影盘作大圆环绕于玄剑周身，是剑道一术的至高剑法，令无数剑修趋之若鹜的——万剑归宗。

“原是万剑归宗，你竟是修炼到这种境界！

怪不得，怪不得啊，你竟敢只身一人，独赴险境。”

魔修说到最后，掩面疯笑，像是恍然大悟。

应婵目色清凌，仍旧不答，放在她眼中，便是她连半个字都不愿施舍。

她只道：“旦暮，来。”

顿时光影明灭，风雨兴焉。

清冽的剑影一道道穿透她本就元气大伤的身体，魔修形容颓败，重重砸倒在石阶上，口中不住的吞吐着殷红的血，比起艳鬼，此刻更像是凋败到极致的海棠。

她声音像是漏了气般，“你知我过往，我原以为你会理解我，我是深有苦衷的。”

她原本也一心向道的，可年幼断指之痛，同辈鄙夷之苦，欲复仇却被反泼脏水之恨，皆助心魔潜滋暗长。

余恨未消，覆水难收，岂是单单应婵一人的相信所能力挽的。

荒冢孤坟，无人问津啊。

她怕，怕死了。

修士利落收了玄剑，落在地上，勉强压住喉间的血腥味，不肯示弱半分，强撑着道：“你深有苦衷，可我的苦衷却因你而起。”

风沙好似有些大，姜姒嬴迟钝地眨着眼睛。

她幼时凄苦，深有冤屈故而剑问仙门，树敌无数；后来堕魔，领着群魔攻山，扶光宗满门皆死，故而应婵剑锋指她。

一报还一报，皆是偿了这因果。

“如若我未被断指，尚未入魔，并未攻山，还能重修于好吗？”

这话问出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是奢望。

像是要掀起月光，回到数年前的明月夜，她允出同样的承诺，“本可以是此生挚友，以命相交。”

本可以，这就够了。

魔修看见年少时那意气风发的女郎，竟和此时眉目怅然的修士重合，她缓缓想着应婵的轻狂高扬，盖世无双，想着自己明明这么坏，本应临死前拉着人陪葬，致使明月坠入淤滩。

毕竟她这般恶毒。

本是知己，虽未同根相生，却欲合葬并骨。

姜姒嬴的修为并不比她差多少，若奋力抵抗尚可苟且，可如今却放纵自己感受着生命的流逝，低声道：“怎么就，不想拉你下水了。”

局势既定，应婵照旧地口嗨了句，“可能是我运势好，恰好赶上你心软了。”

嗬嗬笑过几声，魔头缓缓咽了气。

可惜她未曾看见，修士本该稳稳握住剑柄的手缓缓颤抖，沸郁的灵气如同泄了的皮球所剩无几，最终半跪在金银台上。

夜己过半。

乍暖还寒的时节，夜里还荡着潮气，黎明临前，她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刚来宗门的那几年，她止不住想回家的念头，想起她也曾剑问千古，凭栏远眺，想这世道当真是时势造英豪，百年难遇的奇才多如簇，这天下从不缺有天赋的。

兜兜转转，她的心绪回到了扶光宗，那个让她有着归属感的家。

少年蓦然垂目，“师尊，孟师姐，诸位同门……”“一剑破万法，我无愧这旦暮剑。”

话音方落，玄剑顺着子夜的半壁清光掉落在石阶上，碰撞出清冽的碎玉声，她向后仰倒，羽冠浸血，却仍旧神姿仙态，倒是留住了正道的遗风。

阖上眼，旧尘种种尽数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