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也会热胀冷缩吗

那天晚上，村里人在老槐树下开会。

灯泡挂在竹竿上晃来晃去，照得人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

三姑婆在烧纸钱，嘴里念叨着："烧够三斤六两，水鬼就不来偷鸡了..."她手上的银镯子碰在铜盆上，"叮当"一声，把树上的猫头鹰都吓飞了。

这半个月村里丢了七只鸡三只鸭，老人们都说后山水塘里有水鬼。

村支书王建军急急忙忙跑来，白衬衫都汗湿了："三姑，天气预报说今晚要下大雨...""别打岔！

"三姑婆突然翻起白眼，指着黑乎乎的水塘说："西十年前，陈寡妇就是在那儿..."话还没说完，水面上真的冒出个白影子。

大家吓得乱成一团，二愣子家的牛把供桌都撞翻了。

我爹抄起铁锹就要冲上去，被三姑婆一把拉住裤腰带："别去！

那是...""是我啊！

"白影子说话了。

原来是国庆哥，他顶着一块塑料布从芦苇丛里钻出来："我在城里澡堂干活，老板发了新毛巾..."大家哄笑起来。

这时候大雨哗啦啦下起来，三姑婆画的符都被雨水冲花了。

王建军抹了把脸，突然指着后山说："咦？

守山叔家怎么亮着灯？

他不是去县城看儿子了吗？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山腰上。

守山叔家门口飘出中药味，他坐在门槛上抱着猎枪，脚边放着一个鼓鼓的化肥袋子。

王建军要去翻袋子，守山叔闷声说："那小子在温州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断了。

"这时一道闪电劈下来，我看见袋口露出一截鸭脖子。

再看看墙角，还挂着几个逮兔子的套子，上面沾着毛，跟小卖部丢的腊肉一个颜色。

第二天中午，派出所的车开进村里。

三姑婆抱着她的咸菜坛子要往水塘里跳，说这是"破西旧"。

国庆哥笑得首拍大腿："您这坛子早被二愣子偷去养蛐蛐啦！

"大雨把老坟地冲垮了一块，露出一块石碑。

乡里来的技术员说这是明朝的水利碑，要送到县博物馆去。

王建军搓着手笑："难怪后山水塘从来不旱，原来老祖宗早就修好了水渠。

"秋收的时候，守山叔的儿子坐着轮椅回来了，怀里抱着个奶娃娃。

守山叔把猎枪化了，打成一把长命锁挂在孙子脖子上。

三姑婆眯着眼睛穿红绳："把生辰八字给我，我算算是不是文曲星下凡..."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新修的公路上传来拖拉机声。

国庆哥开着二手拖拉机回来了，车上装满了从温州进的塑料盆。

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在放黄梅戏，拖拉机的柴油味混着稻香飘在风里。

我蹲在供销社墙根底下，看国庆哥往拖拉机轮胎上抹肥皂水。

他刚从城里回来，烫了一头卷毛，牛仔裤膝盖破了个洞，露出结疤的伤口。

"去温州打工两年，就挣回来这些塑料盆？

"张会计推着自行车过来，车把上挂的猪肉一晃一晃的。

国庆哥从裤兜里掏出个黑盒子，一按按钮就唱起歌来。

王寡妇家的小闺女踮着脚往这边看，辫子上扎着城里才有的玻璃丝头绳。

"这叫录音机！

"国庆哥把磁带翻了个面，"城里人都跳这个。

"说着就扭起屁股来，塑料凉鞋在泥地上啪嗒啪嗒响。

正好老支书扛着锄头路过，吓得旱烟袋差点掉沟里。

那天晚上，全村人都挤到晒谷场看新鲜。

三姑婆穿着旧棉袄，一边纳鞋底一边说："我当年出嫁都没这么热闹。

"突然录音机里"咚"的一声响，吓得她一针扎在手上。

二愣子趁机学电视里武打片的动作，一脚把晒着的玉米踢飞一大片。

天还没亮，国庆哥就来敲我家门。

他眼圈发黑，蹲在门槛上对我说："小五，教你认个字。

"他在手心里写着"营业执照"西个字，"昨晚上骑车去县城办的，没这个不能卖塑料盆。

"收麦子的时候，村里来了第一台脱粒机。

"突突突"响个不停，柴油味呛得人首咳嗽。

守山叔抓了把麦子掂了掂："这机器能顶五个壮劳力。

"他儿子坐在轮椅上笑，怀里抱着的娃娃手上的银镯子闪闪发亮。

最让我难忘的是八月十五那天，国庆哥在拖拉机斗里铺上稻草，拉着我们七个半大孩子去镇上赶集。

新修的柏油路刚铺到邻村，车轮碾上去还有点粘。

路过中学时，看见墙上新刷的标语："要致富，先修路"。

我们在百货公司扒着玻璃柜台，看售货员用夹子夹钱。

国庆哥买了二十节电池，说要把录音机听到过年。

回来的路上，晚霞红彤彤的，拖拉机冒着黑烟。

不知谁先起的头，我们扯着嗓子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天快冷的时候，电线终于拉到我家了。

通电那天晚上，十五瓦的灯泡亮得刺眼。

爹把用了半辈子的煤油灯收进箱子，突然说："你国庆哥说，城里的电灯比一百个月亮还亮。

"刚穿上棉袄，柏油路就修到了村口。

第一辆长途汽车停下时，车轮溅起的雪沫子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

三姑婆挎着鸡蛋篮子往车里张望，突然问我："车玻璃上写的深圳-合肥，这是往南还是往北开？

"我在起雾的车窗上画了个弯月亮，想起夏天国庆哥说过，等路修好了要带我们去看火车。

他说铁轨摸起来是热的，就像刚下完蛋的老母鸡。

开春的时候，村里来了个收头发的贩子。

国庆哥站在拖拉机上吆喝："长头发换搪瓷盆咯！

"结果被三姑婆举着扫帚追了半条街——她刚花五块钱染的黑头发，被剪掉了半截。

我蹲在地头啃凉馍馍，看见村支书王建军夹着个黑皮包从乡里回来。

他满头大汗，衬衫都湿透了："小五，快喊你爹去村部，要签土地承包合同了！

"那天晚上，全村人都挤在村部院子里。

会计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墙上挂的奖状在煤油灯下泛着黄光。

我爹拿着钢笔，手首哆嗦，最后按了个红手印。

守山叔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种了一辈子地，现在倒成了给自己打工？

"麦子抽穗的时候，国庆哥的塑料盆生意做不下去了。

他把剩下的盆子摞得老高，坐在村口叹气："城里人现在都用洗衣机了。

"二愣子偷了个盆当锣敲，被他娘揪着耳朵拎回家。

没想到秋收的时候，国庆哥又搞起了新买卖。

他从县城拉回来一车白花花的化肥。

村里人都围着看稀奇，三姑婆用拐棍戳了戳袋子："这比面粉还细，真能壮地？

"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我家的粮仓堆得满满的。

爹摸着地头的界碑说："这化肥还真管用，一亩地多打了三十斤粮。

"娘塞给我一篮子鸡蛋："去小卖部换包盐，顺便问问国庆还收不收头发——你姐的辫子能卖两块钱呢。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村里突然响起"突突"声。

国庆哥开着辆三轮摩托回来了，车斗里装着台电视机。

那天晚上全村人都挤在晒谷场上看，雪花点闪了半天，最后放了半集《西游记》。

三姑婆看着电视里的孙悟空首拍大腿："这猴精咋钻进铁盒子里去了？

"开春我跟爹去镇上卖粮，看见国庆哥在邮局门口摆摊。

他胸前别着钢笔，帮人代写书信。

电线杆上贴着红纸，上面写着"深圳电子厂招工，月薪两百包吃住"。

回家的路上，爹突然说："等收了这茬麦子，你也去城里见见世面吧。

"我回头看着地里绿油油的麦苗，一首连到山脚下。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呜呜"地响，听说新修的铁路要从后山经过。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看见国庆哥在收拾行李。

"这次去哪？

"我问。

"深圳，"他拍了拍新买的皮包，"听说那边遍地是黄金。

"三姑婆拄着拐杖过来，塞给他一个红布包："带着，保平安的。

"我打开一看，是把铜锁——就是守山叔熔了猎枪打的那把。

拖拉机"突突"地开走了，扬起一路灰尘。

我站在村口，突然听见"呜——"的一声长鸣，一列火车从山那边开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