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 格非

姜凌第一次见到蒋林风，是在城南的书肆。那日春光明媚，她戴着帷帽与丫鬟偷偷溜出姜府，

只为买新出的诗集。书肆角落，一个青衫书生正低声吟诵："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执卷时指节如未雕的青竹根，

腕骨转动间带起檀香暗涌。眼尾微垂若工笔勾勒的杏花雨，眸光流转时似有莲灯倒映春水，

垂眸浅笑间山岚自眉间升起，衣袂翻飞处隐约可见袖中藏着的半阕婉约词，

让她不自觉地驻足。书生抬头，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他眉目如画，眼中似有星辰流转，

见姜凌看他，微微一笑："这位小姐也爱孟郊的诗？"只这一眼，姜凌的心便乱了。"小姐，

该回去了。"丫鬟小声提醒。姜凌这才回神，匆匆付了银钱离开，

却不知那书生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回府路上，姜凌满脑子都是书生的笑容。

她自幼养在深闺，见过的男子屈指可数，除了父亲兄长，

便是那个总来府上做客的病弱世子——李绍阳。想到李绍阳，姜凌不由蹙眉。

他与姜家是世交，自幼体弱多病，却偏生爱缠着她。每次来府上，

总要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给她，或是新摘的花，或是亲手做的纸鸢。她十六岁生辰那日，

他甚至送了一幅亲手绘制的画像，画中的她在桃树下浅笑，栩栩如生。"绍阳哥哥画的真好。

"当时她这样称赞，却见他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吓得她连忙叫人请大夫。"小姐想什么呢？脸都红了。"丫鬟打趣道。姜凌摇头，

将李绍阳的身影赶出脑海。她此刻心中全是那个不知名的书生。三日后，姜府设宴赏花。

姜凌百无聊赖地坐在席间，忽然听见父亲提到新请的西席先生。"这位蒋先生虽出身寒门，

但才学过人，尤其擅长诗词歌赋。凌儿近来不是爱读诗吗？不妨多向蒋先生请教。

"姜凌抬头，正对上蒋林风含笑的眼眸。原来那日的书生，竟是父亲新聘的西席！此后数月，

姜凌日日以请教诗书为名，踏入蒋林风的书斋。起初，不过是寻常的问答。姜凌执卷端坐，

指尖轻点《文选》某处，低声道：“此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究竟是何等风姿？

”蒋林风便搁下手中狼毫，目光自她微垂的睫羽间掠过，缓声道：“譬如春日游园，

忽见一蝶穿花而过，倏忽难捉，却令人心驰神往。”姜凌闻言，耳尖微热，只作细看纸页，

却不知蒋林风的目光在她发间那支白玉簪上停了片刻。后来，诗书渐成托词。姜凌来时，

案上总备着她爱饮的雪芽茶，茶烟袅袅间，蒋林风似不经意般推过一册新得的诗集，

道：“昨日偶见李义山此句，倒似为你而写。”姜凌接过，

见纸上朱笔圈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心头蓦地一跳，

抬眸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慌忙低头，却掩不住唇边笑意。再后来，连诗书也不必提了。

姜凌踏入院门时，蒋林风已立在廊下，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她今日换了杏色衫子，袖口绣着疏落的梅枝，行步时衣袂轻拂，似有暗香浮动。

蒋林风待她走近，忽从袖中取出一支新折的白梅，递到她手边，道：“晨起见花开得正好，

想着你或许喜欢。”姜凌接过，指尖与他轻轻一触，如被春风拂过，整颗心都酥酥地颤了。

窗外日光渐斜，书斋内光影浮动，案上诗书摊开，却无人再读。姜凌低头研墨，

蒋林风提笔写字，两人之间只隔着一缕茶烟，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又仿佛早已心意相通。

偶尔目光相撞，便各自错开，却又在低头时悄悄弯了唇角。数月光阴，

便在这般似有若无的情愫间悄然流逝。"先生可有婚配？"一日，她鼓起勇气问道。

蒋林风神色黯然："寒门学子，哪敢耽误他人。不瞒小姐，

我连明年赴京赶考的路费都无着落。"姜凌当即取下腕上玉镯："这个给先生，

应该值些银两。"蒋林风推辞再三才收下，眼中闪烁着姜凌看不懂的光芒："小姐大恩，

林风没齿难忘。"当晚，姜凌在花园偶遇来府上取药的李绍阳。他披着狐裘，

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见到她却强撑笑容："凌儿近日可好？"姜凌心不在焉地应着，

满脑子都是蒋林风收到玉镯时感动的眼神。李绍阳似乎察觉她的异样，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递给她一个小锦盒："前日得了块上好的徽墨，记得你喜欢写字。"姜凌随手接过，

道谢后便匆匆离去，没看见身后李绍阳黯然的眼神。转眼到了蒋林风赴京赶考的日子。

姜凌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又偷了母亲妆匣里的一对金镯，全都塞给了他。"这如何使得！

"蒋林风握着她的手，眼中含泪，"姜小姐待我如此，蒋某若得功名，必不负你！

"姜凌羞红了脸，轻轻点头。她不知道，这一幕被躲在假山后的李绍阳尽收眼底。

他紧握拳头，咳出一口鲜血。蒋林风走后，姜凌日日盼着他的消息。她不知道的是，

他刚出城就将她给的金镯当了，换来的银子全花在了赌坊和青楼。更不知道，

是李绍阳派人暗中跟着他，在他输光所有钱财后，又匿名资助他继续赶考。放榜那日，

喜报传来——蒋林风高中状元！姜府上下欢欣鼓舞，

姜父更是喜不自胜："我早看出此子不凡！"只有李绍阳站在角落，冷眼旁观。一个月后，

蒋林风衣锦还乡。姜凌盛装打扮，在花厅等他，

却等来一个晴天霹雳——蒋林风已与齐王府的雨烟郡主定亲！

"怎么会..."姜凌脸色煞白，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姜父叹气："凌儿，

蒋状元如今身份不同了。齐王府权势滔天，这门亲事对他仕途大有裨益。

"姜凌不顾阻拦冲了出去，在府门外拦住了骑马而来的蒋林风。他一身锦衣华服，

与当初那个青衫书生判若两人。"为什么？"她颤声质问，泪水模糊了视线。蒋林风下马，

神色复杂："姜小姐，你我身份悬殊，

当初不过是年少无知...""那你收我的那些东西呢？你说过的话呢？"姜凌声音破碎。

蒋林风面露尴尬："那些...我会加倍奉还。姜小姐，人往高处走，希望你能理解。

"姜凌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转身跑回府中。她没看见街角停着的马车里，

李绍阳正透过纱帘望着这一幕，眼中满是心疼。姜凌大病一场。病中，

她恍惚听见有人在她床前轻声细语，为她擦汗喂药。那人的手冰凉如玉，动作却温柔至极。

"绍阳...哥哥？"她迷迷糊糊地唤道。"我在。"李绍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凌儿，把药喝了。"姜凌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映出李绍阳憔悴的面容。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轮廓锋利得几乎能割伤人。颧骨微微突起，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冷硬，

原本英挺的眉宇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色。眼下青黑一片，像是被浓墨洇染过，

显然多日未眠。唇色极淡，几乎与苍白的肌肤融为一体，

唯有唇纹间隐约透出一丝干涸的血色，像是雪地里零落的梅瓣。可偏偏是这样的病态，

却让他整个人透出一种近乎锋利的俊美。他的肤色原本就偏冷白，如今更是白得近乎透明，

仿佛一尊冰雕的人像，稍一触碰就会碎裂。可那惨淡的苍白非但不减损他的容貌，

反而更添三分清冷矜贵之气。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映着烛光，在他眉眼间投下细碎的阴影，

衬得那双深黑的眸子愈发幽邃，像是寒潭深处未化的冰。姜凌怔怔望着他，心头蓦地一疼。

他这副模样，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却又美得令人心惊。"你怎么...""别说话，

养病要紧。"他扶她起身，一勺一勺喂她喝药。苦涩的药汁入喉，

姜凌的泪却止不住地流："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李绍阳的手顿了顿，

轻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瞎了眼！"姜凌痛哭失声，"我为他偷家里的东西，

我...""我知道。"李绍阳的声音很轻，"我都知道。"姜凌猛地抬头："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