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云低垂,汝宁府的青灰城垣浸在潮湿的雾气里。护城河漂着泡发的柳叶,
守闸兵丁的铜锣声惊起白鹭,翅尖掠过城楼上褪色的五雷符。城隍庙前的征募处支着油布棚,
户房书吏的紫毫笔在飞快游走。穿短打的汉子们挤在棚外槐树下,
汗津津的脊背贴着树干蹭痒,粗布腰带上别着的镰刀雪亮——这是要充作腰牌使的。
"按指印。"书吏用笔杆敲了敲青石砚。跪着的货郎膝前滚着两颗干瘪山枣,
沾了朱砂的拇指按在"辎重营"字样上,洇开一朵胭脂梅。“往后走,下一个!
”书吏抬起头向前望去,不觉皱起了眉头。街上早已没了往日的热闹,
大多数店铺都早早关门歇业,只有寥寥几家米铺前挤满了前来抢米的人。
北境兵败的消息早已传来,汝宁府虽然和北境相距甚远,但兵败的氛围依然浓裹着整座城市,
人心惶惶。西北天际滚过闷雷,惊得满街幌子乱颤。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疾步走在街上,
很快便来到征募处。"路引。"书吏的笔尖在名册上游移。少年解下腰间木牌,
瞥见城楼飞檐坠下半片琉璃瓦,正砸在巡街衙役的油靴前。“姓名。”书吏有些不耐烦。
“林春深。”少年的声音清亮。书吏忽然停笔,抬头看了一眼少年,又翻过木牌看了片刻,
这才道:“纸坊街林家?你是兴和笔庄的公子?”少年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书吏摇摇头,
叹了口气,在名册上写下了林春深三个字。惊雷劈开云层,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征募棚上。
片刻后,街上便积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水洼。雨幕里忽然传来马蹄踏碎水洼的脆响,
一队官兵沿路朝城南驰去,不多时转弯进了一条小巷,巷口立了块石碑,
上面刻着三个大字——纸坊街。纸坊街尽头是一户稍显破败的庭院,
门口挂着两盏糊了白纸的灯笼,因疾风骤雨的吹打,在大门两侧摇晃个不停,白惨惨的,
在雷雨交加之中更显森然。官兵在庭院前停了下来,
齐齐看向最前面一位瘦削高个的青年男子。这男子装扮和其他人不同,未着官服,
但面相威严,额头有一道横贯眉骨的旧疤,在昏黄暗淡的火光中更增恐怖,眼睛露着精光,
那道光射向头顶的门楣。大家也都随着他朝上看去。门楣空着,没有牌匾。
男子眼睛余光看到地上斜斜躺着一块牌匾,已经断成了两截。一截刻着兴和,一截刻着笔庄。
身旁一名官兵似乎想要跟他解释,却被他鹰一般的眼睛吓退,张了张嘴巴,没出声音。
男子手臂一抬,最前面的两名士兵跳下马来一起朝大门敲去。许久没有回应,
官兵头领扯着喉咙却又小心翼翼解释道:“齐统领,这家已经没有下人了,内眷都在里面,
许是雨声太大,他们听不见。”被叫做齐统领的那位男子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撞!
”头兵听罢,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声嚷嚷着:“快给我撞开!”几人拉开架势正准备用力时,
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几人见状猛的收力,差点跌进门去。出来的是一主一仆两个姑娘,
年龄都不大,也就十六七的模样,容貌清丽,尤其是主人,穿着一身孝衣,
在素白衣服的映衬下更显端庄秀美。那位官兵头领见她出来,并不说话,大手一挥,
两边的士兵便要进去。不等主人林春和说话,丫鬟却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护住门口。
林春和抬头,坚毅愤怒的眼睛对视着那位官兵头领,这人她认得。衙门的张捕头,
跟爹爹很熟,以前经常来笔庄,和爹爹称兄道弟。但那日把爹娘抓走的也正是他。
他们兴和笔庄做的笔是贡笔,深得天子喜欢,历任汝宁知府更是以此为荣,
将兴和笔庄当作是地方的宝贝疙瘩捧在手里,兴和笔庄的老板,
也就是林春和的父亲林敬更是汝宁知府的座上宾。在汝宁府,提到兴和笔庄、提到林家,
任谁都得高看一眼。可惜,不久前,也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官府忽然来人,
把爹娘都带走了。再见爹娘时,已是两具身首异处的尸体。雨水打湿了衣服,
一阵凉意从头顶直入肺腑。爹娘被带走的同时,兴和笔庄也被抄了,
爹爹视若珍宝的笔都被官府收去,说是配合查案、搜寻罪证。林春和明白,
大家都觊觎她家的笔罢了。再后来,官府通知她去收尸,看到爹娘惨状,她几欲昏厥,
唯恐幼弟看到,用身上仅有的银子买了两副薄板棺材,将爹娘草草收殓。曾经家里有多热闹,
如今便有多清冷。案子不明不白,大家唯恐牵连自己,避之不及。爹娘死后,
那些常常走动的街坊邻居都闭紧了大门,连吊唁都省了。“笔庄上下已经被抄了个遍,
老爷做的笔都被搜干净了,家里值钱东西也没了,官爷还要搜什么?”丫鬟玲儿开口。
张捕头看了一眼齐统领,冷声道:“府衙走脱了犯人,官兵前来缉捕,尔等勿要阻拦,
私藏罪犯可是重罪。”林春和随着张捕头的视线看去,见那人虽未着官衣,
但身上却自有一股威严,在大雨中浑身上下散发出凛冽寒意,
尤其是晦暗的眼神让人心生畏惧。林春和自小便跟爹爹走南闯北,
虽年龄不大但也算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人来历不凡。她制止了想要说话的玲儿,
朝众人行了个礼,道:“既是如此,就请各位官爷进来吧。”大家一拥而进。
林春和站在门口,看着地上被踩成两截的匾额,鼻头一酸,分不清脸上淌的是雨还是泪。
她和玲儿各自抱了一截牌匾回到屋内,将牌匾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拿干布去擦拭,
完全不顾正在搜查的官兵,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局面。官兵一无所获而去。待官兵走后,
玲儿长舒一口气,对林春和道:“小姐,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官兵搜不到咱们的密室?
刚才那个脸上有疤的一直在那里敲呀敲的,我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生怕他们找到入口……”“所以,让你把这牌匾擦干净,不然你那眼睛老往那看,
不知道露馅多少次了。”林春和抚摸着牌匾,木质的纹理因年代久远更显疏松粗砺,
磨得她娇嫩的手掌有些发疼。2密室很宽敞,看上去像是一个仓库,
里面存放着各种各样制作精良的毛笔,单是笔管就有象牙管、玉管、紫檀木、金丝楠木,
更有的金银笔杆上镶嵌各种珠宝,饰以龙凤花纹,极尽繁复华美。墙角还堆放着几个大木箱,
里边是收来的各种毛料。中间有一张宽大的桌子,每年总有段时间,林敬都要闭关制笔,
那些用名贵材料做成的各种造价不菲的笔便是从这张桌子上做成的。
桌子旁边有一张用木板搭成的低矮的床铺,此时床榻上正躺着一名青年男子,
那男子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嘴唇已没有任何血色,月白色的前襟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显是受了重伤正在昏迷之中。玲儿叹口气道:“小姐,这位公子伤的这么重,
要是治不好了可如何是好?”若是家里平白无故多出一具尸体,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况且怎么把尸体运走也是个要紧的问题。林春和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脉象弱而滑、缓而细,似有若无,的确不是好征兆。“眼下这境地,医馆去不得,
郎中也叫不得,生死有命,就看他的造化了。”“既是如此,小姐又为何要救他呢,
反正是一死,咱们干嘛又去冒险得罪官府呢?”林春和顿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也有些困惑,自己为何收留了他?她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爹娘曾经告诫过她:明哲保身,
就算是做善事也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万不可为了救人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她只能安慰自己,许是想起了无辜枉死的爹娘,心里憋了口气就是想要和官府作对一次。
“玲儿,你去柴房看一下,之前留的草药应该还有一点,都拿来,我看有没有能用的。
”也罢,既然收留了他,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室外,暴雨拍打着房顶的青色瓦砖;室内,
却静若凝尘,墨香缭绕。男子胸前衣襟已被敞开,精壮的胸膛上布满纵横交错的旧伤新痕,
烛火将一道三寸长的刀伤映成暗金色,边缘结着细碎血晶,随着呼吸起伏如碎玉落盘。
玲儿见状,一个机灵满脸通红扭过头。林春和将捣碎的草药敷在刀伤处,血水渗入素白帕子,
晕开一朵暗色墨梅。林春和不禁皱了皱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比你天天念经的强?
快来帮我一下!”玲儿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这才狠下心转身过来。折腾了许久,
那伤口处才不再流血。玲儿松了口气,看了一眼自家主子,说:“小姐,
咱们本来都要去京城的,这一耽搁,岂不又得些时日了,
那薛公子……”“谁说去京城是要找薛景明?
”“前几日薛公子不是来信要小姐去京城找他吗?”“薛公子?
”林春和冷哼一声:“现在人家是薛大人,我们林家怎么高攀的起?
我去京城是为了把笔庄重新开起来,把我们林家的制笔工艺传下去。”林家和薛家是世交,
林家制笔,薛家制墨,都是祖传的手艺,两家世代交好,到了林敬这一代更是亲上加亲,
早早便定下了婚事,连取的名字都是一体。只是,后来薛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墨匠,
待薛景明十五之后便为他捐了一个官职,薛家以巨资上下打点,加上薛景明一表人才,
身上又有商人的精明投机,攀上了东宫的高枝,仕途倒是亨通的很,不足五年便已连升几级,
年纪轻轻便成为东宫的红人。早几年,薛父还曾劝林敬也早做谋划,
等春深大了以后也去捐一个官职。春深是春和的幼弟,小三岁。薛父见林家始终上不了道,
便不再劝了,虽然面上还是客客气气,但是明显两家的关系不如之前亲密了,也少了来往。
入了仕途的薛家看不上林家的身份地位;一心只想做好笔的林家也瞧不上薛家的投机钻营。
原本婚娶的日子也快到了。但几个月前,薛家提出退婚,林敬不同意,被人平白无故地退婚,
春和怎么再嫁人?虽没有官职,但他林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还要不要脸面?
脾气刚强的林敬气得大病一场。林春和倒没觉得什么,她虽然知道有薛景明这么一个人存在,
但因为薛家早居京城,两人并没见过什么面,这些年爹爹带她走南闯北,也见了许多人,
各色各样的:或狭隘势利,或迂腐古板,有的看着一身聪明却为了蝇营微利入了斜道,
有的看着一身正气却了无生趣整日死气沉沉,有的无故献殷勤不过是垂涎她的美貌,
有的频频登宝殿觊觎的是他家的制笔工艺。男人嘛,不就这么回事。因此,
嫁不嫁的她倒是无所谓,反而劝爹娘想开一些。林敬病好之后也想开了,如此慕权背信之家,
春和就算嫁过去了也未必是好事,不嫁就不嫁吧,以他林家在汝宁的地位,
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此次林家遭难,林春和曾独自一人去京城薛府求助,薛家正在办喜事,
听说嫁给薛景明的是尚书的女儿,薛老爷子怕林春和坏了事,
不容分说就把林春和赶出了薛府。后来,薛景明得知了此事,便主动找到林春和,
林春和原以为他是顾念旧情,心里还满是感激。没想到,不多时薛景明便露出了真实目的,
原来他嫌尚书的女儿相貌平平,不甘心与她共度一生,想要收林春和做小,
还欲对林春和行不轨之事。林春和对他只有说不出的嫌弃,在激烈的抗争下逃出了魔掌。
她至今还记得她落荒而逃时,他冲自己喊出的话:“林家完蛋了,兴和笔庄也完蛋了,
要是没有我薛家庇护,你一个女人看你能撑到几时?你和你阿弟都得完蛋!”这些天,
这句话如一记耳光,时不时就在林春和脸上来一下,她不信邪,
凭什么她一个女子就不能过活?凭什么她一个女子就不能把笔庄开起来?
凭什么她一个女子不能把爹爹制笔的好手艺传下去?虽然京城之行没有挽救爹爹娘亲的性命,
却为笔庄迎来了生机。林春和在京城待的几天,眼见京城文人聚集,
各种诗社、书会、画堂到处都是,纸墨笔砚的生意也一定好做。角落里熬煮的药罐腾起苦香,
混着松烟墨香一同挤进鼻腔之中,林春和微微叹息:“也不知春深这孩子去哪了?
”玲儿道:“小公子吉人天象,一定会平安的。”林春和眼里却浮过一丝担忧,
父母过世的打击太大了,她怕阿弟一时心急入了伍。阿弟自小便喜舞枪弄棒,
自从爹娘被抓、家被抄之后,他便一直吵吵着要去边关建功立业,
争个将军回来为林家扬眉吐气。春深年龄尚小,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有个好歹,
她如何跟死去的爹娘交代。3已经过了一天,这人一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不醒,
中间喂了两次药,却是吐出的多、咽下的少。玲儿道:“小姐,你看这人脸色,
不会失血过多……死了……吧!”林春和重新将手搭在他的腕间,谁知还没感觉到脉象,
对方腕骨一转,反将她手指压在下面,这个姿势让两人几乎鼻尖相贴,
林春和闻到他呼吸里淡淡的血腥气,心头一颤,
又若无其事地抬头瞟了一眼玲儿:这不挺有精神的?“松手。”林春和并指叩击他神门穴处,
却被更紧的箍住手腕。男子掌心的薄茧刮过她寸口脉,激起一阵酥麻。“你现在是安全的,
再用力伤口崩了我可就不管了。”林春和有些气恼。男子紧张的神色舒缓了不少,
一时气力不支,晕死过去,苍白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林春和伸手用手帕为他揩掉汗珠,
手腕处似乎还有酥麻的感觉,想起刚才的情景,不觉微微红了脸。玲儿道:“小姐,
还是我来吧。”林春和没有坚持,将手帕递给玲儿。第二日一早,
林春和刚进入密室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伫立在置笔架旁,对身旁价值不菲的笔视若无睹,
却静静地看着眼前挂着的一幅字。
那幅字是林春和小时候作的一首诗:诗用清丽隽秀的簪花小楷写就,
在肌理温润如新雪初融的的宣纸上,恰似点点梅子坠入香雪海。“此君原是管城侯,
筋骨能刚复解柔。躯自嶰筠霜雪后,心从楮国凤麟游。饱吞墨海千寻浪,瘦出龙蛇一缕秋。
莫道锋棱新砺就,文章功在几时收?哈哈,你看春和这诗,大气磅礴,哪像一个小姑娘写的?
”爹爹爽朗的笑声从耳际传来,真切又飘渺。小时候,爹在作坊做笔,
娘亲则在一旁教她和弟弟春深写字,春深不喜写字,也不学制笔,
最爱跑到院子里趁着月色弄枪舞棒。
爹爹守着水盆不厌其烦地用牛骨梳蘸着青盐一遍一遍地梳理着挑选出的紫毫,
一双手因为长期泡在水里而变得粗糙干裂,像是一桩老树根。这是他刚从北境收来的兔毛。
要做极品长峰紫毫,需取冬豪以合坚利,每年他都要亲自去收豪,北境天寒,又路途凶险,
因此极少带姐弟俩去,但有时两人吵得厉害,也要跟着,因而偶尔也会带着他们。
娘亲看着爹爹的手愁得不得了,一口一口地叹气:“你这制笔的手艺可怎么传下去哟。
”爹爹手上不停,细细地将杂毫理出,再回卷混合,反复顿齐,一套工序下来,心满意足。
这才宠溺地看着认真写字的女儿,安慰爱妻道:“要是春和是个男孩,
咱们林家以后肯定能出一文一武两个状元,你瞧春和这字秀雅飘逸中不失遒劲风骨,
现在是青出于蓝咯,当时我就是被你这一手簪花小楷惊艳,定了非你不娶的决心。
”林春和接口道:“我是因为爹爹笔做得好,才能写得好,之前我用别家的笔便写不成这样。
”娘亲终于舒展了眉头,笑意挂在脸上。娘亲笑起来很好看,像仙女下凡一样。
但眼睛里始终现着一层愁云:“可惜春和是个姑娘,就这水盆活,一个姑娘怎么干得了?
”“怎么干不了?爹爹做得,我也做得,我还要做得更好,做出更名贵的笔!
”爹爹和娘相视一笑,片刻,爹爹举起手中的紫豪语重心长地道:“春和,你要记得,
一支笔的好坏在笔头,不在笔管。”“那爹爹为何还要不遗余力地去做这么名贵的笔管?
”爹爹却只是哈哈一笑,并未回答。那是他们一家温暖而又美好的回忆,爹爹娘亲向来恩爱,
和别家的爹娘不同,就算他们犯了错误,也鲜少打她和阿弟。只有一次。那次,
阿弟抡着一杆枪说他要做前朝大将秦骁那样的人物,结果遭到爹爹一顿痛打,
让阿弟在祠堂跪了一天,不给饭吃,春和还从未见过爹爹发那么大的脾气,
自己偷偷跑到祠堂给阿弟手里塞了两个馒头。爹爹后来跟他们解释,秦骁是前朝的人,
说出去会遭来杀头之罪,因此不让再提,
后来阿弟便将本朝的北境统帅云柏当作了学习的楷模。林春和收了心神,朝男子望去,
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昏暗里他隐约现出的侧脸,线条硬朗,
像是大匠用寒铁反复淬炼出的剑脊,三分似昆仑玉的冷冽,七分却有圆魄直入青天的凌厉。
男子听到动静回过身来,朝林春和行了个大礼。“我叫木白,昨日多有冒犯,
感谢林姑娘相救之恩。”声音温润好听,似泉水流过青田石,将刚才的凌厉全部冲刷而去。
再看时,眉眼带了笑意,敛了一身寒气,整个人都变的明朗起来,
和刚才看到的背影判若两人。林春和倏地抬眼,声音里带了一丝警惕:“你知道我姓林?
”木白指指周围:“这满室宝笔,除了林家,
我大安怕是还没有谁家能有如此实力制作出来吧。
”他北境大营的案头上还放着一支掺了金丝的紫玉狼豪,正是林家所制,上次回京,
皇上赏了他的。林春和点点头道:“木公子不必客气,是木公子命大。”木白微微一笑,
沉默不语。他从来不相信命,就像战场之上从来不存在侥幸,唯有实力才能生存,
唯有实力才能胜利,也唯有实力才能让他扭转乾坤。
可是……昨日在他后面紧追不舍的可是禁军副统领齐鹰啊。齐鹰,人如其名,
多年前他便与他有过较量,那时他还不是北境军统帅,齐鹰也远不是禁军副统领,
两个人在东宫组织的一场蹴鞠赛中第一次相遇,
原本十几个人的比赛就成了他们两人的个人秀,最后,两人打了个平手。也正是那次比赛后,
齐鹰得了太子青睐;而他,则来到了北境。这些年,他在战场中厮杀历练,
并没有如某些人所愿死在边关,反而一步步成为北境军的统帅;而齐鹰则在太子的安排下,
慢慢挤进禁军的核心层。齐鹰的狠厉,他是听说过的。这些年替太子扛活,到处打击异己,
还能做得滴水不漏,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木白扪心自问,也挺难做到。所以,这样的齐鹰,
又怎会在一个姑娘面前失手呢?4玲儿推门进来,兴奋道:“小姐,小姐!
打听到公子的消息了!前街王记布庄的掌柜说他昨日去都尉府送布料时曾听到都尉府军议论,
看到公子应征入伍了!”林春和急道:“可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再去细细打听一下,
我们去把他追回来。”木白倚着楠木笔架,
烛火在他眉骨投下深影:“按下手印便是入了军籍,擅自退出当以军法处置,若是追他回来,
令弟怕有性命之忧啊。”“公子对军务倒是熟稔?”林春和抬眼看向木白,
“那么请问木公子,若是擅离前线、脱离军队,军法又当如何处置呢?”木白眼底掠过讶色,
旋即化作赞赏笑意。“林姑娘是如何看出来的?”林春和抿了抿唇,
眉目低垂看向木白的靴子。木白一怔,他倒是忽略了。他穿的是军靴,
外表和普通靴子差不多少,但皮革厚实,鞋底也厚,鞋底边缘镶嵌着几枚不显眼的铜钉,
主要是为了耐磨。如果不熟悉军务的人是很难分辨出来的。“我跟父亲去北境收毛料时,
见过北境官兵,故而识得军靴。再说……你身上的伤疤,显是兵刃箭簇所伤。”木白点点头,
从臂间抽出一支紫檀木精品狼毫,林春和忽地瞪大了眼睛,那是父亲半年前做的一批贡笔。
“林姑娘聪慧过人,在下便直言相告了。林姑娘可知,令尊是因何事被问罪吗?
”林春和瞳孔微缩,指尖掐进掌心,不安袭上心头。
木白只将紫檀木笔杆和犀牛角笔斗轻轻一拧,两者便从黏连处断开,细看笔杆处,
原本的实心笔杆变成了中空。木白从中取出一张细细的纸条,打开却是一张地图。
“北戎细作将我大安的北境防御图藏于笔管之中……”所以这才兵败如山倒吗?
林春和看向木白,街上传闻,十万北境军被北戎人杀的片甲不留,彪悍的北戎兵马夺城拔寨,
接连攻下三座城池,
而那个在传闻里永远向前绝不后退的北境统帅、当今皇帝的九子却离奇失踪,至今生不见人,
死未见尸。“那也不能说明和我父亲有关系,有人买刀杀人,难不成要怪罪制刀的人?
这批贡笔半年前送到京城,中间经手了什么人,想来都是记录在案的,公子若是想追查此案,
不如去京城查查谁碰过这支笔吧。”木白左手拇指摩挲着笔杆一端,
上面还残留着琥珀色的鱼胶。听完林春和的话,弯唇一笑,林家姑娘如此伶牙俐齿,
倒是所料未及。“这支笔用的是月下胶,若是其他人动过,要想复原,
这笔杆上肯定再涂一层其他胶水,但显然,笔杆上并没有,据在下所知,在我大安,
能做月下胶的,除了林家,怕是没有人能做出来吧。”林春和脸色惨白,
月下胶用的是南海蛟鱼所制,且不说用料极难采集,就这制胶的技艺、火候更难掌握,
连她也没有完全学会,可以说,除了爹爹,谁也做不出来,木白说得没错。
“家父做的笔从来干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金石相击的冷意。
“令尊为了护你姐弟二人周全,已经认罪。”什么?林春和脑子轰的一声,鼻头一酸,
眼泪顿时充溢了眼眶,爹娘是为了保全他们?!就在这时,
忽听得密室外玲儿急切地叫了一声:“小姐!”接着,密室里忽然响起金铁交鸣之声。
林春和还未回神,已被木白揽住腰肢旋身避开。三支弩箭钉入她方才站立之处,
箭尾白羽簌簌颤动。“待在此处别动。”木白反手一甩衣袖,七寸钢针暴雨般射向通风口。
惨叫声中,他苍白的唇几乎贴上她耳畔:“姑娘救我一命,我定还林家一个清白。
”林春和嗅到他身上血腥气混着草药香,忽然想起昨夜为他换药时,
这道伤痕累累的身躯如何在灯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此刻他掌心温度透过素纱衣料,
烫得她脊背发麻。林春和抓住木白欲抽离的手腕:“你身体尚未康复,不宜跟他们硬拼。
”木白瞄了一眼搭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因为紧张而发凉的玉手,眉毛一挑,
弯了弯嘴角:“令弟的事,包在我身上。”林春和愣在那里,耳畔又满是金铁交鸣之声,
手上仍留有那人的余温……片刻之后,周围终于安静下来,玲儿闯进密室,
一把抱住失魂落魄的林春和,大哭起来:“小姐,你没事吧?”这段时间,
他们遭遇的已经太多了。老爷夫人横死,小公子抛下一切去从军,兴和笔庄的牌子折了,
好好的一个家已经散了,只剩下她和小姐相依为命,没想到又经历刚才一场生死大劫。
林春和从玲儿怀里挣脱出来,擦干净脸上的泪珠,咬着牙道:“玲儿,别哭了,
林家还有很多事要靠咱俩呢,把爹爹留给我们的东西收拾起来,明天一早我们就进京。
”汝宁城外的一个破庙里,木白脸色惨淡,正坐靠在佛像边闭目养神,
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在给他上药,许是下手略重了些,木白皱起了眉头,不一会儿,
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流下。看着随从包扎伤口的动作,木白忽然来了句:“你这手艺差多了。
”随从急道:“对不住,将军,属下慢一点!”过了一会,随从又忍不住开口:“将军,
我们此去京城,注定路途凶险,既然林家姑娘也去京城,咱们何不与她们结伴而行,
也好有个掩护?”“若是东宫的鹰爪追来,你可有把握护她周全?”随从摇摇头,
一个齐鹰已经够难对付了,再说将军受了伤,他的任务是护主子周全,其他人他才管不了呢。
“既然不能护她周全,又何必把她牵涉其中?”过了半晌,
木白又问:“负责汝宁府征兵的是谁?”“辎重营的吴参军。”“让他找一个叫林春深的,
看看这小子资质如何,如果可以,调到你那儿去!”随从瞪大了眼睛,
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将军,这个叫林春深的是个新兵吧,
您知道我那儿是、是……”“怎么,你堂堂亲兵营都统带不了一个新兵?”“不、不是,
属下遵命。”随从额头上沁出几珠冷汗,不敢再说话。5三个月后,京城。
辰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过,京兆西街上梧桐叶簌簌作响。
林春和提着描金漆盒跨出吱呀作响的木门,青布裙裾掠过门槛处新铺的澄心堂纸,
惊起几片沾了晨露的银杏。一旁的伙计阿福眼疾手快,
将鎏金錾字的“扶兴笔庄”木牌接了过来,抬腿迈上椅子,将木牌往门楣上一挂,
回头看林春和:“林姑娘,您看怎么样?”林春和退后了三步,仔细瞧着,
温声道:“再往右一点,对,好了。”转头看玲儿正踮着脚尖往檐角系红绸,
几个成串的竹骨灯笼在她手中忽高忽低。扶兴笔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业了。
京城的商贾名流大多不知这“扶兴笔庄”是何来历,虽有人好奇张望,却少有人进门。
玲儿本来提议请个戏班子在门口演一场,至少也要请个铜锣队,显得热热闹闹,讨个好彩头,
但林春和没有同意,一则爹娘的案子还不清不楚,她不想太过张扬;二则也是谨遵爹爹教诲,
好好做笔。毕竟笔庄生意如何,不在于是否有个好彩头,而在于是否有个好笔头。
玲儿挂上灯笼,拍拍手,小脸上满是新鲜和兴奋:“小姐,咱们这可是真正的双喜临门,
今儿笔庄开张,昨儿个公子又捎来了家书,你说捎信来的人怎么就这么巧知道我们来京城了,
老爷夫人这是在天上保佑我们呢!”林春和回到店铺里面,玲儿清脆的笑声还响在耳畔。
弟弟春深在边关三个月,说是已经从辎重营调到了亲兵营,
虽然信中所提多是沙场练兵之苦事,但从他欢欣雀跃的语气里也能看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虽然战败的乌云仍然笼罩在士兵们心头,但春深坚信,他日他们定能收复失地,一雪前耻。
林春和虽然充满了担心,但也为弟弟的成长感到由衷欣慰。正想着,
外面忽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便有人高声道:“林姑娘新店开张,恭喜贺喜!
”话音未落,一个清瘦的身影便闯入店内,身后还跟了几个年龄相似的公子,
林春和笑意盈盈迎了上去。此人乃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易开启,三个月前林春和刚进京城时,
恰巧与他住在同一家客栈。易开启为人豪爽热情,又勤奋好学,和其他同住的考生不同,
即便到了京城繁华地,易开启都能秉住心神,两耳不闻窗外事。林春和进出客栈,
经常能看见他伏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奋笔疾书。有一次,
他写完的一张纸恰好被风吹到林春和脚下,林春和本想捡起来还他,
却发现他写的字多是飞白体,林春和知道,飞白体多为书家追求的一种书写意境,
但考生用的均是笔法庄严的正楷,况这个飞白字体中间又夹杂了一些粗细突变的情形,
显是用了许久的秃笔所写。林春和不动声色地将纸张还回去,第二日,
便以自己新学制笔、请他试笔为由,将一支湘妃竹管的上好紫豪笔送给了他。
易开启只一眼便认出此笔是上等笔,就算是他认识的一些官宦朋友亦未必用过此等好笔。
易开启仔细端详了一下林春和,见她并无他意,便也坦然接受了,
只道了句:“姑娘赠笔之恩,他日开启定然相报。”此后两人便渐渐熟络起来。
因此即便秋闱会试在即,易开启得知林春和的笔店开张,仍唤着几个好朋友前来捧场。
几人还未站定,外面忽传来三声铜锣响,震得垂花门上的海棠纹微微颤动。
众人皆有些好奇地走出门外。十二面鎏金云锣开路,为首一人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
身着青衫,头戴方巾,眉目疏朗,手捧洒金笺扇缓步而来,
身后跟着一行和他差不多打扮的文士,有的已经头发花白,但都气宇轩昂,气质脱俗。
再后面,二十名灰衣厨子抬着描金食盒,食盒上皆刻着金樽阁的招牌,
另有二十名短衫小工扛着桌椅板凳蜿蜒而至。同易开启一起来的几个书生中,
有一个认出了为首那人,惊呼道:“这是翰林学士陆明远!前些时我去表姑家参加寿宴,
曾见过他,他怎么来了?”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陆大学士可是位居十大学士之首,
诗书画三绝,深得皇上信任,听说一般人都见不到他的。”“他怎么来了?
是到我们这里来的吗?”“是吧?这不朝我们走来了吗?”“后面那不是李深学士吗?
草书非常了得的那个!”“一、二、三……九、十!十个,这是翰林十大学士!
他们怎么都来了?!”易开启诧异地看向林春和,林春和亦是疑惑地摇了摇头。来者是客,
眼看陆明远越走越近,虽然不清楚情况,林春和还是迎了上去,向陆明远一行款款行了个礼。
“扶兴笔庄林春和向各位大人问安,不知各位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只是春和不明白,大人们为何要屈尊到这新开的笔店里来。”陆明远上下打量着林春和,
捋着山羊胡沉默不语,又抬头看看匾额,这才问道:“这匾额是谁题字?
”“正是小女子所写,春和不才,贻笑大方之家了。”陆明远神色明显松了下来,
眼睛里露出赞赏之情,笑着对身后一名文士说:“来来来,张学士最善题写匾额,
看一下这字题得如何?”张学士笑道:“陆学士过奖,林姑娘这字端庄凝练,
法度严谨又不失疏朗之气,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老夫佩服!
”又有一名学士抢着说道:“陆学士,您把我们都拉来,说是这家笔庄的笔做工精良,
皆属上品,市面少有,咱们还是别讨论字了,先去看看笔吧,我看看这么一个丫头片子,
倒能做出什么好笔?!”大家都跟着点头,只有头发花白的李深说道:“你们都馋笔,
我却馋肉,今天陆学士这么大场面,把金樽阁的美酒佳肴都请来了,
他们的水晶肘子我可是垂涎已久,咱们快点摆宴吧,你们爱看笔看笔,我却要立马吃肉。
”众人皆是哈哈一笑。陆明远道:“你这个老李,我要是没有这肘子,还请不来你,
既然李大学士要吃水晶肘子,那就摆宴开席吧,但是吃完,一定要留一副墨宝在店里。
”说罢,朝后面的小工挥挥手。后面小工见了,忙摆好了桌椅板凳,
厨子将八宝攒盒一个个整齐地放在桌子上,打开盒盖,香气扑鼻,整条街上弥漫着饭香味,
盒子里面码着蜜渍金橘、蟹粉狮子头……最末一只漆盒揭开时,竟是整只琥珀色的肘子,
肥瘦相间的脂膏在阳光下泛着玛瑙般的光泽。李深吞了口口水,
笑嘻嘻地朝陆学士和林春和拱了拱手:“老夫就不客气了。
”林春和看向陆明远:“春和与学士大人素不相识,还请大人明示,不然春和心里定不踏实。
”陆明远呵呵一笑:“你这丫头倒是耿直,老夫且问你,今日开店,为何如此冷清?
”林春和解释道:“春和初来乍到,不想太过招摇,况父亲有训:埋头做笔。春和理应遵守,
所谓日久见人心,只要笔做得好,生意自然会红火。”陆明远点头赞道:“好一个埋头做笔!
深合老夫之意。”说罢又指着身后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夫也看不惯,
不过老夫受人之托,前来给你这丫头捧场,那人说了:新店开张,
开市鸣锣和酒馔宴请是少不了的,老夫也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我们几个老东西可是专门向圣人告了假来的。”陆明远说罢,众人哗然,
能够让十大学士共同出面,这得是什么人才有这么大的能力?林春和一时愣住:“春和惶恐,
只是春和在京城并无相识之人。”陆明远微笑着捻着胡须,只道:“你不相识,
你的亲人朋友兴许相识,这委托之人,早晚有一天你会见到的,我们且去看看笔吧。
”林春和知道爹爹之前在京城有不少旧交,虽然林家遭难,断了来往,
但并不排除有人可能念着旧情默默相助,既然对方不想让自己知道,她也没必要苦苦追问。
走到门口,陆明远这才看见了一旁站着的易开启等人,
问道:“你们是……”易开启急忙行礼,道:“学生易开启见过陆学士,见过诸位学士,
我等皆是进京赶考的学生,前些时曾受林姑娘赠笔之恩,得知姑娘今日新店开张,
故带了朋友前来捧场。”说着将众人一一介绍给陆明远。众人皆是兴奋异常,
就算是中了进士,这十大翰林学士也未必能全部见到,
今日竟然在一个新开张的笔庄一次性全部见到,心里纷纷直呼赚到了。
易开启看着陆明远思量再三,开口问道:“学生不才,斗胆向学士询问一个问题?
”陆明远向有爱才之名,听说是进京赶考的学生,且又和林春和是朋友,免不了多看一眼,
便道:“但说无妨。”“三个月前,北境兵败,我大安被北狄攻陷三座城池,统帅不知所踪,
听闻统帅弃城而逃,早已暗中回到京城,学生想向学士求证,这些消息可否属实?”近来,
京城里各路小道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但大家也能从各种碎片信息里拼凑出一个大致故事:北境军一败涂地,统帅弃城而逃,
限城中百姓于不顾,如今北境仍在水深火热之中,而统帅早已恢复了皇子之身,
在京城里到处寻花问柳、逍遥快活。有好事之徒到青楼里探寻消息,
竟发现真的有贵客包了房间,周围还有士兵把守,普通人近不得。
三个月前挽救木白的一幕又浮现在林春和眼前,触目惊心的伤痕遍布前胸,
林春和想起曾经听到的传闻:北境军统帅在阵前永远是一马当先,所过之处,敌军丢盔弃甲,
在他的人生信条里从没有后退一词。世人都很难相信,
这个从不把后背留给敌军的北境杀将竟然是从小便养尊处优的九皇子云柏。可是三个月前,
一切都变了,北境防线全线崩溃,北安、朔宁、怀远三座要塞之城全部落入北狄之手。
朝堂之上因为此事吵个不休,不少官员上书要求调遣新的统帅上任,尽快收复失地,
各方势力因为新统帅的人选展开角逐,互不相让,有几个是真的在乎失地呢。
世人敬仰的九皇子又成了众矢之的:看吧,还是纨绔子弟,难当大任,打不过了就逃,
压根不把百姓放在心上。更有不少官员煽风点火,要求皇上严惩。大家早就忘了,
当时刚入北境的他不过是个年仅十五的少年,在边关八年,多次阻截了北狄兵马的袭击,
三年前的怀远之战,更是让北狄军统帅阿史那跌下战马,险些失了性命。
亦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那日奄奄一息面目苍白却依然风姿绰约的青年公子与纨绔子弟联系起来。
爹爹的事,他完全可以不管,可是他却坚定地对她许诺:“我定还林家一个清白。
”那样的人怎么会是逃兵?怎会置百姓于不顾?自从那日分别之后,便再无任何消息传来,
她笃定春深的信跟他有关联,春深已经调至亲兵营,显然是受他照顾,
亲兵营既然人员还在调动,说明统帅还在。是的,那日他明明是追查笔管藏图之事,
这说明他对此事早有察觉,既然有所察觉,又怎会短时间内便成败局?
因而也眼光切切地看向陆明远。陆明远又捻起了胡须,朝西北方向虚虚望了一眼,
仿佛要穿透迷烟,看清北境的情况。“会试在即,你不问老夫考试的情况,
反而要问北境战况?这不是你一个书生要关心的!”易开启俯首道:“学士之言,
请恕学生不敢苟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我等虽是书生,秋闱之后,
必定有人金榜题名入朝为官,身肩社稷重任,若是大家皆以守国卫疆是边关战士之责,
而安心于在这大街之上吃吃喝喝,他日北狄人所占我大安又何止三座城池?我等又岂能安心?
!”此话一出,四下无声。连带着正在一边吃肉的李深也察觉到异常,不得不停了下来。
只见他吃得满嘴是油,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众人,因刚才吃得太过专心,
并未留意这边发生了什么,见众人正看着自己,舔了舔手上的油,解释道:“诸位放心,
老夫只吃眼前这一份,其他的都给你们留着,留着哈。
”陆明远身后站着的一位学士大声道:“李学士,还顾得上吃呢?你看,这后生说了,
若是大家都跟你一样安心于在这大街之上吃吃喝喝,北狄人所占我大安不止三座城池。
”李深随着那位大学士手指的方向,斜了一眼易开启,摇摇头轻叹道:“自以为慷慨陈词,
实则不知轻重,书生之见!书生之见!”陆明远不想涉及这个话题,
但又怕学子们聚在一起乱说,导致京城混乱,只道:“北境战局,关系重大,
诸位只需相信朝廷,我大安兵多将广、良材济济,就算没有统帅了,朝廷也会及时安排人选,
诸位放心准备会试即可。”什么?陆明远话音未落,又是一片喧嚣声。什么叫没有统帅了,
那就是说统帅确实临阵逃脱了?本来只是传言,现下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下连林春和也搞不明白了,看陆学士的态度,显然是不想谈论北境之事,早点息事宁人,
可他又偏偏提及统帅这么敏感的话题,难道以此来表达对朝廷的不满?笔看完,宴吃毕。
众人都各自挑了支称手的笔带着,林春和要谢谢他们,本不想收钱,但陆明远执意要付,
林春和只收了定价的三成,再多她便不卖了。
陆明远笑呵呵地对其他几位学士说道:“你们看,我拉各位来还是有便宜赚的吧,这样的笔,
若是别家,怎么也得半个月的俸银吧。”临行时,林春和悄悄对陆明远道:“陆学士,
易公子虽然说话耿直,但是一心向学、行事光明磊落,有君子之风,还望学士见谅。
”陆明远瞅她:“怎么,你怕老夫记恨于他,考试时给他穿小鞋?”“春和不敢。
”陆明远呵呵一笑,摸着胡子问:“老夫且问你,你如此偏向于他,可是心里有他?
”林春和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倒有些诧异,因此怔了一下才道:“大人说笑了,
春和与易公子不过是朋友相交而已。”但在陆明远看来,林春和的一怔便是被说中了心事,
她的朋友之交不过是小姑娘的推托之词,脸上顿生失望之情,心里暗道不妙、不妙。
6街口拐角处,一辆玄色马车静静蛰伏在槐影之下。车身看上去用的是普通木头打造,
但底座全部用铁板加固,为的是便于长途跋涉,漆面掺了青金石粉,在阳光下泛着幽蓝微光。
被卷起一角的车窗帘缓缓放下,掩住了车里那一张略带疲倦的俊朗面孔,
正是三个月前被林春和救了的木白,真实身份是北境统帅——大安九皇子云柏。
“事情进展的如何?”云柏侧躺在马车软座上,阖着眼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自从三个月前受伤,元气大伤,这段时间又忙于在京城暗暗与各方势力周旋,休息时间极少,
实在是太累了。一旁的随从承影应道:“回将军,都在按计划进行。只是圣人那边,
听说是雷霆之怒……”“这个不消得说。”云柏一脸的懒散,知父莫若子,
自己的爹自己清楚,当今圣上早年胸怀大略、开疆拓土,创下了大安这百年基业,
一城一池都是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失城就等于割他肉,能舒服吗?
至于他这个皇子倒是有些无足轻重了,就算失踪了这么多天,也没见他有多心焦。
“齐鹰怎么样了?”“那日,已经把太子通敌的证据都给他看了,虽然他严词拒绝,
但是并没有上报给太子,说明他内心已经出现动摇,只是可能还需要些时间……”三个月前,
在汝宁府兴和笔庄,齐鹰已经找到了他,却没有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