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繁花梦

皇上问楚陌平生有何憾事。

楚陌召我至殿外。

他问我：当年为何要离我而去？就因为我贫寒吗？我看着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腕，浅笑道：楚将军，可否借我百两黄金？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他冷声道：今生已无憾事，唯有庆幸。

那一刻，我笑得如释重负。

楚陌凯旋归朝，皇上龙颜大悦，召他入宫赐宴。

与他同席的还有随军立功的女将军柳婼。

殿内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皇上问了楚陌和柳婼许多军中战事，最后神秘地说道：朕有一事相问，不知楚爱卿可愿应答？臣愿效犬马之劳。

楚陌恭敬地答道。

朕要你召来你此生最憾之人，当众说出你最憾之事。

皇上兴致勃勃地说。

楚陌沉默许久。

殿内众人窃窃私语：不知将军心中最憾之人是谁？最憾之事又是何事？想必不会是情爱之事吧，像楚将军这般英武不凡，何人舍得弃他而去？臣曾听闻，将军年少时曾有一段情缘，后来为此投身军旅。

楚爱卿？皇上出声提醒。

楚陌回神，拱手道：臣遵旨。

他随即唤来侍卫，吩咐几句。

我没想到他会召我入宫。

我与楚陌分别，已有五载。

这些年来，音讯全无。

我甚至以为，他早已将我忘却。

接到传召那刻，我心中五味杂陈。

最终，我还是随侍卫入了宫。

来到殿外，楚陌已在帘后等候。

良久，二人皆无言。

仿佛时光倒流，回到那个夏日的傍晚。

殿内众人已按捺不住：为何楚将军迟迟不语？莫非是见了故人，一时难以开口？到底是何人能让楚将军如此失态？我看他握着酒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莫非是负楚将军之人？若真是如此，我定要...“就在我以为楚陌会挥袖离去之际，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当年为何要离我而去？就因为我贫寒吗？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哗然：天哪！原来楚将军当真被人抛弃过！是谁如此不识好歹，竟敢弃楚将军于不顾！想必现在后悔莫及吧，楚将军定不可原谅她！我看着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腕，浅笑道：楚陌，可否借我百两黄金？此女何人，我要查她底细！竟让楚将军如此伤怀。

楚陌挥退了传话小厮。

神色顷刻间恢复如常。

他对着圣上淡然道：如今已无遗憾，唯有庆幸。

圣上连忙开口：人生本就如筛，有些人不值得，何须留恋。

殿内宾客纷纷赞同圣上所言。

偶有几句，斥责我的声音。

那么接下来，该轮到柳将军了。

圣上热切地对柳婼说道。

好。

柳婼微笑着应允。

她取出一方绣帕，毫不犹豫地递给身旁侍女。

侍女接过绣帕，快步向楚陌走去。

众人这才恍然，柳婼是要传帕于楚陌。

楚陌看向柳婼。

柳婼笑着示意他接过绣帕。

殿内顿时沸腾：天呐，难道柳将军要向楚将军表明心迹？莫要让我失望啊，楚柳二人天造地设。

我最爱这般勇敢的女子，柳将军当真令人钦佩！楚陌缓缓接过了绣帕。

楚陌，我等了你许多年了，从青涩少年到征战沙场，从初入军营到封侯拜将，从你爱她到如今。

柳婼眼眶泛红，而今，你已放下前尘，可愿接纳我？语气中，满是卑微与真挚。

殿内宾客纷纷起哄：应下吧，楚将军快应下柳将军！柳将军竟陪伴楚将军多年，你二人若不成眷属，天理难容。

楚将军，接受柳将军吧，忘了那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楚陌迟迟未答。

柳婼的泪水在眼眶中闪烁不定。

好。

楚陌终于应允。

应允的那一刻。

柳婼喜极而泣，泪珠滑落，美若天仙。

殿内众人纷纷道贺。

我的唇角也扬起了释然的笑意。

可宴席散后，我却收到了一封信笺，内有百两黄金。

我本以为，楚陌不会真的给我送黄金。

但这黄金，我收下了。

我确实急需用钱。

对楚陌而言，或许，他只是想给自己所谓的遗憾，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也从未想过会再与楚陌见面。

若非他来军营巡视……我躺在病榻上，听到隔壁的伤兵兴奋地说道：天哪，真的是楚将军吗？楚将军竟来军营巡视了？我好生激动！我好想下去求见，不知他会否嫌弃我这般模样？楚将军比画像上还要英俊。

伤兵趴在窗边，滔滔不绝地说道，苏姑娘，你快来瞧瞧，当真英武不凡。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与伤兵一同趴在了窗台上。

下方人头攒动。

但一眼便可看到，卓尔不群的楚陌。

他此刻坐在一旁的军帐前歇息，柳婼在他身侧，二人有说有笑。

哇，这对璧人真是天造地设。

伤兵露出一脸艳羡之色。

是啊。

他们确实十分相配。

到底是哪个女子如此不知珍惜，抛弃了楚将军。

更可恨的是，楚将军上次给她传信，她还想着要楚将军的银子，当真不知羞耻！伤兵愤愤不平地说道。

她定是不知楚将军当时在宴席之上，如今知晓了，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吧。

伤兵一直喋喋不休。

突然一下又猛地激动了起来。

啊，楚将军往上看来了，他看到我了！伤兵兴奋不已。

也在那一瞬间，我直接转过身去。

他应当未曾看到我。

苏姑娘，大夫说你的伤势已无大碍，可以出营了。

军医拿来药方，对我说道，回去之后，记得按时服药，如遇不适，也要及时回营就诊。

好。

我换下了便服。

伤兵不舍地说道：你就要离开了，真是令人羡慕。

莫要羡慕，你还有希望。

而我，已无希望了。

我五年前便已身染重疾。

我的亲人皆已不在。

也一直未寻得良医妙药。

就这样听天由命吧。

我收拾妥当离开军营时，再次看到了楚陌。

他一把将我拽进了他的马车内。

他说：苏澜，你为何在此！我说我是提前知晓你要来军营巡视，特意前来的，你信吗？我尽力让自己笑得自然。

楚陌愣了一下，随即眼中尽是厌恶：来此作甚？我后悔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

楚陌眉头紧皱：缺银了？被你猜中了。

我爽快承认，上次你借我百两黄金，这次还能借我一些吗？凭什么？楚陌压抑着怒火。

要不，我陪你几晚？楚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化，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苏、澜！你当真下贱到令人作呕！楚陌愤怒地离开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眼前逐渐模糊。

五年前或许是个人选择。

五年后，就真的是被迫无奈了。

我从楚陌的马车上下来，站在官道边，等陆辰来接我。

他一到就连声道歉：对不住，苏姑娘，来迟了，衙门有事耽搁。

一边说着，一边帮我将包袱放上了马背。

不必如此，我自可回去。

怎可如此？公务哪比得上姑娘要紧。

陆辰甚是认真地说道。

我也不再推辞，上了陆辰备好的马车。

陆辰驾车离开之时，眼神微动：方才似乎瞧见楚将军了。

我心头一颤。

又走了。

陆辰皱了皱眉，低声道，这厮如今倒真是风光无限。

确是如此。

我浅浅一笑。

你当真不与他重修旧好？他已有意中人了。

陆辰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

他知晓我与楚陌之间的过往。

故而也无从劝我。

陆辰将我送至府门时，我随口提了句：有暇我们一同去看看地吧。

何地？坟地。

我语气平淡。

陆辰眼眶却骤然泛红。

他侧过头去：近来公务繁忙，恐怕要过些时日才行。

好。

我笑着应下。

并未戳穿他的谎言。

毕竟他方才还说，公务哪比得上我要紧？他只是，无法面对我即将离世的事实罢了。

夜深。

我迷迷糊糊睡去后，忽闻敲门声响。

陆辰。

我未看来人。

这般时辰，能寻我的也只有他了。

确切地说，我身边的故交也只剩他一人了。

在等他？那边传来楚陌冷漠的声音。

我心下一惊。

我从未想过，他还会来寻我，甚至还会登门造访。

我以为今日说过的话，已经足够伤人了。

我在醉仙楼喝醉了，你来扶我一下。

楚陌……话音未落，门外已无人影。

犹豫了至少半个时辰，我还是起身前去了。

此时已是三更天。

街道空无一人。

我到时，茶坊四下黑漆漆的，不见一个人影。

立在路灯下，我望着天际那一抹残月，心中百感交集，或许，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楚陌只是在报复我。

庆幸他，不会再记得我。

我转身欲走的那一刻。

苏澜。

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

我回首，看到了站在阴暗角落，仿若被抛弃的男子。

心头猛然一疼。

几乎是那一瞬间，让我倏然回想起五年前，我们分别的画面。

也在这条道，也是这样一个寒夜。

他抱着我恳求我莫要离去。

他红着眼眶说他定会建功立业，定会赚得万贯家财，定会让我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再给他一点时间，就一点时间……那时的我，冷血又残忍。

我说：楚陌，我已厌倦，厌倦了住在漏风的茅屋，厌倦了日日吃糠咽菜，厌倦了连一件新衣裳都舍不得置办。

我累了，即便日后你位极人臣富可敌国，我也绝不悔今日之决断！楚陌站在巷口，看着我上了陆辰的马车。

他孤独而破碎的身影，让我在往后无数个夜不能寐的时刻止不住泪流满面。

真的后悔了吗？他问我。

问我是不是真的后悔，当初离他而去？我看着他猩红的眼眶。

我一时无法分辨，到底是悲伤，还是愤怒。

我还未开口。

楚陌突然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诧异地看着他。

我不愿听你说一个字。

他冷冷地说道。

然后，拽着我的手，直接把我拉进了他的豪华马车。

我坐在马车里，安静得仿若空气。

我不知道楚陌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带我去何处。

什么都不问？楚陌驾着马车，突然冷声开口。

我忍不住好笑。

不是他说，不愿听我说一个字吗？我也不计较。

将死之人，其实什么都看得特别明白了。

我说：楚陌，以前我做梦都不敢想，有朝一日我会坐上这般豪华的马车。

楚陌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好半晌才冷冰冰地说道：是你自己无此福分。

是啊。

我真的无此福分了。

马车停了下来。

我看着陌生的院落，迟迟没有下车。

怎么，还要我来搀你吗？楚陌讽刺我。

楚陌……车门已经被他猛地打开。

我再次被他粗鲁地拽进了府邸，然后去了他的卧房。

富丽堂皇的卧房，可以俯瞰整座城池的夜景。

犹记那年冬天，我们还在茅屋里相拥取暖，我被冻得不行，开始幻想：我想要一座大宅子，很大很大，有一方高台可以望尽整座城池的夜色，屋内炭火不断，寒冬腊月也能如同三伏天一般的那种……现在楚陌实现了。

我站在偌大的卧房里，拘谨着有些无措的那一刻，楚陌把我直接压在了旁边的软榻上。

他说：苏澜，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不要……我奋力反抗。

不想与楚陌这般。

不愿如此狼狈不堪地，从他的世界彻底离去。

一室凌乱……蓦然。

楚陌的亲卫在外唤道。

急促的唤声一声声在耳边响起。

他终是应了声。

将军，柳姑娘说她方才做了噩梦，梦见将军抛弃了她，哭得不能自已……亲卫禀报道。

柳姑娘说她害怕得紧，想请将军去陪她。

将军，柳姑娘说她想见您……楚陌从我身上离开，穿戴整齐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

一直紧握着的香囊，还有方才递给柳婼的信笺……我穿好衣裳，帮他整理好床榻的凌乱。

开门那刻才发觉，楚陌从外头把门栓上了，我根本出不去。

我有些颓然。

不知楚陌何时才会回来。

也不知，他回来后还会如何对待于我？我百无聊赖地在他房中踱步。

我走进了他的书房。

我坐在他的案前，看到了他的密札。

原来楚陌，还有记录日常的习惯。

我犹豫良久。

终是翻开了那本密札。

七年正月十二苏澜离开了，随陆辰而去。

果然，誓言皆是虚妄！七年二月十二苏澜离开一月有余。

我鼓起勇气遣人送信，陆辰却亲自来见。

他道，定会善待苏澜。

让我莫要再去纠缠于她。

苏澜这般好的姑娘，不该陪我受苦。

陆辰说得甚是在理。

七年七月十二苏澜离开半载。

我得了圣上赏识，赐封将军。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殊荣。

可真正得到这一刻，我却似乎并不如想象中欢喜。

大抵是，我想要分享的那个人，已不在身边。

八年正月十二苏澜离开一年。

这一年，我每日沉浸在军务之中。

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忘却现实生活中的那些不如意。

八年五月二十七苏澜离开五百日。

今日是她的生辰。

她过得可好？与陆辰，成婚生子了否？愿她幸福安康。

八年正月十二苏澜离开两载。

我今日来大理巡防。

苏澜常说想要来大理，想要感受四季如春。

想在洱海边听风雨，想在蓝天下喂白鸽。

我想告诉苏澜。

有些风景，并非想象中那般美好。

八年三月十五苏澜离开两年两月又三日。

这段时日我频繁出征，频繁参与朝政，活跃在朝堂之上。

苏澜会知晓吗？她会否后悔？可她说，她永远不会后悔。

八年十月十八苏澜离开两年七月又六日。

今日行军时不慎坠马。

那是我觉得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故而醒来后，我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苏澜。

我想告诉她，我如今已位极人臣，我们不用再住茅屋，不用再吃糠咽菜，我们可以享尽人间美味，我不会再委屈于她……可真正见到苏澜那一刻，我却无勇气靠近。

我看到她与陆辰提着从市集采买的物什，有说有笑地一同回了赵府。

我就站在离她不到十步之遥。

可她未曾发现我。

九年四月初三苏澜离开三年两月又二十二日。

今日我买下了一处宅院。

幕僚建议我买下整条街，说那般更显威仪。

可最后我还是选了一处临水的院落。

苏澜说她喜欢临水而居，可以听流水，可以赏月色，还能泛舟～万一哪日苏澜与陆辰过得不好。

她便可直接搬来此处。

九年六月十八苏澜离开三年五月又六日。

我在朝中的地位越发稳固。

为了积攒更多功勋，不管多么艰难的仗我都来者不拒。

我的名声越来越差。

许多人都在背后非议我，那些流言蜚语的杀伤力甚至比我想象中更大。

我一度郁郁寡欢。

那段时日一个叫澜的人不停地给我送来安慰的书信。

她应是我认识的一个旧识，大约是我初入军营时便认识了。

但以往并不怎么联系。

记忆中好像就是每年我过生辰时，她会送来一封信，上书：将军，生辰大喜，愿您岁岁平安。

因为岁岁平安这个祝福，让我对她深刻。

毕竟荣登高位后，我生辰时送祝福的人很多很多，也不是每一个都会记住。

而那段我最低落的日子，就是她一直通过书信安慰我。

她说谁都有跌倒之时，重新站起便好。

她说我是她见过最努力的将军，她说哪怕那些战事艰难，但她看到了我对职责的认真，她说她能够感受到我对朝廷的忠心，她还说总有一日我会成为开疆拓土的大将军。

她似乎很了解，我想要听到什么。

不得不承认，我好像真的被她治愈了。

九年八月十五苏澜离开三年七月又三日。

我接受了圣上的旨意，即将出征边疆。

幕僚甚是不悦，言道此次征战需我随军远征塞外，足有八月之久。

此举意味着我将失去许多建功立业的机会，以及朝中争权夺利的良机。

然我心中早已无意于这些虚名，只想沉下心来，好好思量往事。

从前的我，太过浮躁了。

十年正月十二苏澜离开整整五年。

不出幕僚所料，我远征塞外八月，归来时朝中局势已大不相同。

我曾有过失落。

却也不曾后悔。

往昔几年，我为求功名，马不停蹄地征战四方，朝堂之上更是勾心斗角。

我几乎无暇顾及自身。

如今趁着这段空闲，我做了一份游历计划。

其实无需多做筹谋。

苏澜曾说过许多想要游历的地方。

她说要去上京，去感受繁华盛世的灯火阑珊。

她要去庐山，去泡那山间温泉，洗去一身疲惫。

她要去华山，她要登顶去看日出日落。

她要去西域，去感受异域风情。

她要去漠北草原上策马奔腾……只是一人游历，未免有些寂寞。

十年二月十二苏澜离开整整五年。

我那场边塞之战，一经传开，竟然名动天下。

我的武艺得到朝中重臣的认可。

我甚至凭借这场战役，被圣上封为镇国大将军。

我又回到了权力的巅峰。

很是风光。

我接受了圣上赐宴。

席间圣上问我此生最遗憾之事。

整整五年，我再次鼓起勇气提起苏澜。

我问她为何要离我而去？是因我贫困潦倒吗？其实我想问的是，我如今已是镇国将军，你可愿意回来？她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向我借了百两黄金。

那一刻。

心凉如冰。

并非因她开口便是银子，而是她那平淡冷漠的语气，让我深刻感受到，她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我直接挥退了传话的下人。

我想，我应该不再有遗憾了。

所以我应下了柳婼的亲事。

柳婼确实陪伴我多年，从少年到如今，还陪我远赴塞外征战八月。

我没有理由拒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