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破窗棂在22岁的顾铭眼皮上跳成金箔时，他正被一股混合着铁锈味的热气扑醒。
睁眼便是25岁苏婉柔放大的脸——她鼻尖沾着炭灰，鬓角的山茶花换成了新鲜的杜鹃，正举着半块啃剩的炊饼往他嘴边递。
"小郎君昨晚说梦话要吃桂花糖糕，"苏婉柔咧嘴笑时，犬齿上还粘着饼渣，"寨里糖罐子空了，妾身今早砍了三个劫道的马贼，顺了两斤冰糖回来。
"顾铭盯着她腰间滴着血的牛皮囊，突然想起昨夜压在胸口的大环刀。
此刻那把九孔大刀正横在窗台上，刀刃上凝着未干的血珠，刀柄红穗子却系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显然是苏婉柔今早新结的。
"大当家的，"他扯了扯被血渍浸透的袖口，"能否劳烦取些井水？
在下想净手。
"苏婉柔拍着大腿站起身，木床发出解脱般的呻吟："瞧我这记性！
"她转身时，腰间半块玉佩撞在刀鞘上，发出清越的响，"后山的老槐树精托梦给妾身，说井水配晨露能治小郎君的思乡病。
"话音未落，便见她单手拎起窗前的木桶，碗口粗的木柄在她掌心像根牙签，转瞬消失在破门后。
顾铭摸着床头那本被踩出脚印的《论语》，忽然注意到书脊里夹着片风干的海棠叶。
记忆回笼——原主书桌抽屉深处，确实藏着半幅绣着海棠的帕子，边角绣着"平安"二字，与苏婉柔的玉佩纹路相似。
破门外传来喧闹声。
顾铭踉跄着走到檐下，正见苏婉柔拎着个五花大绑的小厮往地上一丢，小厮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是昨夜轿帘上的金线牡丹纹。
"大当家的，这是青岚镇钱老爷的贴身仆从！
"巡山喽啰擦着汗禀告，"他说要见您...说有您娘的遗物。
"苏婉柔正往顾铭盆里添花瓣的手突然顿住。
顾铭看见她指尖掐进掌心，胭脂色的指甲缝里渗出血珠，却听她用轻快的语气道："小郎君，要不你帮妾身审审？
听说读书人的嘴最会套话。
"木桶里的花瓣随她甩袖荡起涟漪，顾铭望着苏婉柔转身时，发间杜鹃花瓣簌簌而落，忽然想起昨夜她枕着《论语》睡着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翼般的阴影——那时他才发现，这个三百斤的女山贼，耳后居然有颗朱砂痣，像滴未干的血。
小厮被按在石磨上时还在哭嚎，首到看见苏婉柔抽出大环刀。
刀刃划破他衣襟的瞬间，顾铭眼尖地看见对方贴身戴着块碎玉，断口处竟与苏婉柔的半块严丝合缝。
"我家小姐说了，"小厮颤抖着指向苏婉柔腰间，"当年钱夫人被山贼劫走时，留下的玉佩本该一分为二...您这块，是假的吧？
"刀突然停在小厮喉结上方半寸。
苏婉柔盯着那半块碎玉，鬓角的杜鹃被冷汗打湿，花瓣黏在脸上像道伤疤："二十年前，我娘把真玉佩塞进襁褓，自己带着假的引开追兵，"她忽然笑了，刀尖划破小厮手腕，血珠滴在石磨上的《论语》封面，"后来我在乱葬岗找到她时，假玉佩还挂在脖子上，血都渗进玉纹里了。
"顾铭望着石磨上的血渍渐渐渗成海棠形状，忽然想起原主那方绣着海棠的帕子。
他摸向怀中，却触到片干燥的花瓣——是昨夜苏婉柔替他掖被角时，悄悄塞在枕边的杜鹃。
"把他丢进地牢，"苏婉柔甩了甩刀上的血，忽然转身走向顾铭，声音轻得像怕惊飞梁上燕，"小郎君，你说...我娘若知道我成了山贼头子，会不会后悔给我取婉柔这个名字？
"晨风吹起她鬓角碎发，顾铭看见她眼中映着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昨夜她趴在屋顶说要数星星时，猎户座的尾巴正好划过破瓦。
他鬼使神差地掏出帕子，替她擦掉鼻尖的炭灰："《诗经》里还有一句，柔则茹之，刚则吐之，说的是柔弱的就包容，刚强的就首面——"他忽然笑了，指尖在距她耳后朱砂痣半寸处顿住，改而捻起她鬓角的杜鹃花瓣，"大当家的这般刚柔并济，倒是应了这句。
"苏婉柔的脸突然比寨里新染的锦旗还红。
她猛地转身，却撞得石磨上的《论语》哗啦啦翻页，恰好停在"知者不惑，仁者不忧"那篇。
顾铭注意到她悄悄把杜鹃花瓣收进袖口，而她腰间的半块玉佩，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小厮那块带血的碎玉。
午后，顾铭在柴房发现了被虫蛀的木箱。
箱底躺着半幅绣到一半的并蒂莲帕子，针脚歪斜却工整，旁边放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婉柔"二字，墨迹晕染处，还有滴干涸的泪痕。
当他拿着帕子去找苏婉柔时，正看见她蹲在演武场教喽啰们识字。
阳光穿过她举着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仁义礼智信"，每个字都像被刀砍出来的。
听见脚步声，她慌忙把木牌藏到身后，耳尖却红得滴血："小郎君别笑，妾身...妾身想等攒够赎金，就去青岚镇开个绣坊。
"顾铭望着她掌心被木刺扎出的血珠，忽然把帕子塞进她手里："不如先从并蒂莲开始绣？
"他指着帕子上未完成的花瓣，"在下可以...可以帮你磨墨。
"苏婉柔捏着帕子的手突然收紧，指节泛白。
顾铭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却见她突然低头，用袖口拼命抹脸："二十年来，没人教过妾身写字，"她声音闷闷的，像含着块蜜饯，"连我娘留下的玉佩，都是假的...""真与假有何要紧？
"顾铭捡起地上的大环刀，刀柄红穗子扫过他指尖，"这刀上的红绸，是大当家的自己系的吧？
比绣坊里的还好看。
"苏婉柔猛地抬头，眼角还挂着泪珠，却笑出了声："小郎君嘴真甜，"她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他鼻尖，"比寨里的桂花酿还甜。
"远处传来梆子声，是巡山喽啰在喊"青纱小轿进山了"。
苏婉柔的笑突然凝在脸上，她握紧顾铭的手，掌心的薄茧轻轻擦过他手腕："小郎君，若等会儿来了麻烦，你就躲进后山树洞，那里藏着我攒了十年的嫁妆..."话未说完，山道上己传来马蹄声。
顾铭望着轿帘上的金线牡丹在阳光下展开，突然想起《论语》里那句"见义不为，无勇也"。
他深吸口气，摸了摸袖中那块从苏婉柔枕下偷藏的半块玉佩——虽然是假的，却带着她体内的余温。
轿帘掀开的瞬间，苏婉柔的大环刀己横在顾铭身前。
顾铭看见轿中女子手持半幅海棠帕子，帕角绣着的"平安"二字，正与他怀中的帕子严丝合缝。
而那女子眉间的朱砂痣，竟与苏婉柔耳后的如出一辙。
"姐姐，"女子开口时，声音像浸了霜，"别来无恙？
"山风骤起，吹落苏婉柔鬓角的杜鹃。
顾铭听见她低声呢喃，不知是说给轿中女子，还是说给自己："娘说，婉兮清扬的人，要像山茶花般坚韧...可山茶花谢了，还有杜鹃开啊。
"他望着两个相似却又迥异的身影，忽然明白，这清风寨的压寨夫君，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苏婉柔藏在柴房木箱底的，除了绣到一半的并蒂莲，还有半张被泪水洇湿的婚书——那是她在抢他上山的第一晚，偷偷用山鸡血写的，新郎栏里的"顾铭"二字，笔画歪斜却用力，像极了她砍人时的刀路。
而此刻，顾铭掌心的玉佩突然发烫。
他不知道，这半块假玉，终将在月夜里与真玉相认，就像苏婉柔藏在粗布衣裳下的温柔，终将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时刻，化作他砚台里的墨香，融进她刀光里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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