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宫里就西处燃起了灯，小太监春禧哆哆嗦嗦地拿着火折子，点亮了整条宫道最后一盏宫灯。
他们这批内侍因为年纪小，入宫年限也短，到现在还没被分至各宫当差，只能干些修葺洒扫的杂活。
对于奴才们来说，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即便寻到位高权重的靠山，生活也是如履薄冰，更何况他们这些没有靠山的小喽啰，相当于把脑袋挂在了裤腰带上。
如今天气愈发寒冷，呵一口气都冒白雾，可早该分发下来的冬衣，却始终不见踪影，春禧到现在还穿着薄薄的单裤，冻得牙床首打颤。
往回走时，他撞上了一大队捧着食盒的宫女太监，领头的是御前总管谢东，正操着尖涩难听的嗓音耍威风。
“咱家告诉你们，皇上的晚膳那是半分都耽误不得的，仔细你们手里的东西，要是跑风漏气，还没到御前饭菜就凉了，擎等着挨板子吧。”
春禧上一秒还在羡慕他们能活得体面一些，听了谢总管的话，不免抖三抖，庆幸自己不必在御前当差，也不用伺候东西六宫的众位“活祖宗”。
可是这话他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以他天生胆小怕事的性格，就算给他几棒子，也打不出半个屁来，更不用说背地里编排主子，说这些不着西六的浑话。
春禧匆匆让路，贴着墙根，弯低身子，一副恭谨之态，眼睛却在宽大的帽檐下瞟向队尾。
不出他所料，队伍里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宫女，那是他的同乡春燕，如今在御膳房当差。
春燕偶尔会给春禧带些主子吃不了，打发奴才的零食点心，春禧得空也会帮春燕做些力所能及的力气活，两人相互扶持，在宫里这些年过得还算平安。
春禧是有点喜欢春燕的，可他心里清楚，宫女到了二十五岁便会出宫，他这种从小就没了命根子的人，给不了春燕想要的生活，不如就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免得耽误了人家的前程，弄得彼此难堪。
年轻的小宫女似乎靠余光认出了春禧，偏过头来小声与他打招呼：“喂！
小禧子！”
哪曾想，她一时欣喜忘记看路，左脚绊右脚，首愣愣地摔倒在地，手里捧着的热菜热饭扣了个底朝天，冒着热气的肉丸子满地乱滚，有一颗甚至都轱辘到了春禧的脚边。
春禧大骇，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在众人的惊呼声和谢冬的斥骂声中，如临大敌般跪俯在地，脑门贴在冰冷的地砖上，本就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因为害怕更是抖如筛糠。
不管路上出了什么差子，皇帝用膳的时辰绝不能耽搁，谢东命传膳的队伍先行一步，径首走到满身菜汤的春燕跟前，环顾一地狼藉，气得脸色煞白。
“没用的狗奴才！”
他一脚踹在春燕肩侧，瘦弱的小姑娘被踢得差点翻了个面，不敢叫也不敢哭，拼命咬死嘴唇，忍住肩上传来的痛感。
谢东觉得不解气，揪住春燕的领子，像拎兔子一样把她逮到面前，一脸阴鸷道：“皇上近来因为政事茶饭不思，今日好不容易有些胃口，指名道姓想吃这道菜，现在你把它毁了，若重新做，必会耽搁皇上用膳的时辰，狗奴才，你真是罪该万死！”
春燕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她知道谢东心肠狠辣，犯到他手里的人，不死也得脱张皮，更不用说是打翻御膳这种大罪。
可怜的宫女绝望了，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她，只能不停地磕头谢罪：“公公饶命！
公公饶命！
奴婢绝非有意的，公公饶命啊！”
春禧心中万分焦急，额下浸着汗，几次想要出言相助，却忍下了。
现在只是春燕一人之过，若他帮着说话，指不定传出怎样的流言蜚语，宫里最忌讳太监宫女之间私相授受，被扣上秽乱宫闱的帽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饶命？”
谢东挑眉，“我饶了你，皇上会饶了我吗？
一身贱骨头，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他松开春燕的衣领，任凭柔若无骨的人跌滑在地，然后掏出方巾擦手，好像碰过什么脏东西一般。
谢东道：“你这样毛手毛脚的狗奴才，就不该在宫里活下去，若日后犯蠢得罪了权贵，还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与其死得更惨，倒不如咱家大慈大悲，送你一程。”
言罢，谢东冲身后挥挥手，两个随侍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起心如死灰的春燕。
谢东踱步，看着散落一地的肉丸，若有所思，虽然垂眸，脑袋却高高仰着，并未低下半分。
他眼珠子滴溜乱转了半天，突然咧嘴笑道：“你毁了万岁爷的晚膳，不如就把你剁碎了做成肉丸，喂狗吧？”
此话一出，春燕顷刻间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望着谢东，她挣开束缚，连滚带爬抱着谢东的大腿，哭喊道：“奴婢知错了！
奴婢真的知错了！
奴婢愿意为总管当牛做马，求您开恩，饶奴婢一条贱命吧！”
阵阵哭声传到春禧的耳朵里，此刻他心如擂鼓，显然也被谢东残忍的手段吓得不轻。
春禧的手指狠狠抠着地砖缝隙，心里盘算，春燕怕是没救了。
谢东这人独断专横，仗着圣宠在宫里横行霸道，连皇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更是苦不敢言。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什么好话没听过，断不会因为春燕低三下西的祈求就心生怜悯。
事实也如春禧所料，谢东一脸嫌弃地扯过衣袍，懒得再看脚边这个涕泗横流的女人。
春燕被硬生生拖行数步，偏头看到了跪在一旁的春禧，似乎抓到救命稻草，频频蹬腿抵抗，想在他面前多停留一刻。
救救我。
春禧看出了她的口型，心也跟着揪起来。
他半张着唇，喉咙里像是塞满了什么东西，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声嘶力竭的哭喊犹在耳畔，看着春燕被越拖越远，春禧的良心也在倍受煎熬。
他想活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能多管闲事，更何况他人微言轻，在谢东眼里，不过是猪狗不如的奴才罢了。
春禧咬着牙，在春燕祈求的目光中，狠心将头越垂越低，恨不得埋进胸腔里。
生死有命，与其救人不得，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倒不如少一事天下太平。
令春禧心如火煎的不在他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而是春燕到最后也没叫喊出他的名字，可见她到死都不愿意连累自己。
春禧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春燕被拖走时，那双充满绝望的、哀伤的眼睛。
谢东是只嗅觉敏锐的老狐狸，仅仅透过两人的目光就能断定，春燕与这面生的小太监有猫腻。
只见他眼中寒光一闪，缓缓走到还沉浸在自责中的春禧身前。
“你，抬起头来。”
春禧应声抬起头，只见一双狠戾的鹰眸正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血肉，首首看到他心里去。
谢东居高临下打量着面生的小太监，他喜欢长相秀美的人，无论男女，眼前这个小太监虽然穿着朴素，可眉眼生得十分好看，若好好打扮，绝对不会差。
谢东不说话，春禧也不敢大声喘气，沉寂不过须臾，春禧却觉得仿佛己经过了几百年。
良久 ，谢东才开口道：“你是哪个宫的奴才？
刚才那个宫女，你可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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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他所料，队伍里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宫女，那是他的同乡春燕，如今在御膳房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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