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油顺着肘子褶子往下淌时，周老二正把第八杯烧酒倒进喉咙。
喜棚里蒸腾的热气熏得人脸发胀，他解开棉袄盘扣，冲着主家喊："再、再来碟蒜泥白肉！
"邻村王老蔫嫁闺女这场酒，愣是让他喝出了过年滋味。
回程时怀里还兜着油纸包，里头酱骨头香勾得野猫跟了半里地。
周老二踢飞块石子，惊起草窠里两只萤火虫，那点绿莹莹的光正落在他哼的小调上："十八摸呀摸到姐儿腰，姐儿腰上系红绡..."土路被月光照得棉絮似的软和，他摸出块冷掉的把子肉啃着，油脂在月光下凝成琥珀色。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倒像是给荤曲打拍子。
野地里忽明忽暗。
风掠过乱葬岗的老槐树，枯枝在周老二头顶织出张晃动的网。
他踩到团软绵绵的东西，低头见是半张没烧透的纸钱，"奠"字被露水泡得涨开来，像只哭肿的眼。
一阵风吹来，周老二酒意散了一半，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尿意。
周老二踩着碎银似的霜，靴底沾的泥越来越重。
他总觉得身后两步远跟着什么东西，可回头只见荒草尖在风里点头哈腰。
远处老鸦叫了三声，近处却静得能听见自己喉结滑动。
第一片纸钱挂上裤脚时，他当是枯叶。
首到第二片扑在脸上，腥甜的浆糊味混着纸灰往鼻孔里钻，才惊觉踏进了新坟地。
风突然改了方向，乱葬岗的槐树齐齐倒抽冷气，枝桠间漏下的月光碎成满地银鳞，有什么东西在鳞片下游弋。
周老二摸到腰间酒葫芦，残酒晃荡声大得骇人。
他含了口冷酒，忽听得东边土坷垃滚动，西边草窠里又响起指甲刮麻布的窸窣。
酒液顺嘴角淌进衣领，凉意蛇一样往脊梁下游。
"呱唧——"脚底爆开的浆果惊得他弹起，后脑勺撞上硬物。
颤巍巍伸手摸去，半截引魂幡的竹骨正勾着发髻。
冷风掠过湿透的后颈，带起串战栗，恍惚有冰凉的指尖顺着脊椎一节节往下数。
新坟的轮廓在此时突兀地隆起。
惨青的土包上，几根香梗插得像歪斜的獠牙，未燃尽的黄纸蜷成焦黑的爪。
周老二盯着坟头那道裂缝，耳鼓突然灌满擂鼓声——原是自己太阳穴在跳。
裂缝里探出根灰白的须子。
他倒退半步，后腰抵住块苔藓斑驳的碑。
月光恰巧漫过碑面，水渍顺着"殁"字的钩划滴落，在他靴尖积成个颤巍巍的镜面。
镜里倒映的裂缝中，两点幽绿的光正缓缓上浮。
枯草堆炸开声野雉的尖啸。
周老二跌坐在坟堆上，掌心陷进湿冷的土里。
那土竟是温的，汩汩涌着腥气。
他缩手时带起一截红绳，褪色的绳结上缠着几绺灰白头发，发丝间还粘着星点暗红的碎末。
风突然停了。
所有声响凝成团粘稠的雾，裹住他狂跳的心。
雾里传来牙齿磕碰声，起初以为是自己在打颤，首到瞥见墓碑后的阴影——谁...谁在那儿？
"周老二舌头打着结，后背抵住棵老槐树。
两点绿光突然转向他，伴着声非人非兽的呜咽，土堆里猛然探出团黑影。
月光正巧照在那东西脸上——半张溃烂的人脸挂着几缕腐肉，另半张却是森森白骨！
周老二两腿一软，尿了裤子。
他连滚带爬逃回家，当晚就发起高烧。
白日里还能说几句囫囵话，天一擦黑便缩在床角抖如筛糠："来了！
青面獠牙的鬼差来勾魂了！
"药罐子在灶上熬干了三回，跳大神的端公摇断了五串铜铃，周家二嫂把绣鞋都跑破了边。
"要不找三蛮子试试？
"村头老槐树下纳鞋底的张婆子压低声音，“屠户身上煞气重，最是克这些阴祟。”
周家二嫂攥着红布包往杀猪匠家跑时，布角都被冷汗浸透了。
三蛮子那间土坯房紧挨着猪圈，老远就能闻见血腥气混着石灰味。
竹篾扎的屋檐下挂着七把剔骨刀，刀刃都磨得雪亮，刀柄裹着浸透猪油的粗麻布。
最显眼的是门框上钉着半截野猪獠牙，下面悬着个褪色的朱漆葫芦——据说是他师父传的辟邪物。
周家二嫂推门时，正撞见三蛮子光着膀子磨刀。
古铜色脊梁上趴着条蜈蚣疤，随着肌肉起伏像要活过来。
他扭头啐掉嘴里的薄荷叶，左脸从眉骨到下颌横着道暗红刀疤，把原本周正的相貌劈成了煞神模样。
"三、三哥..."二嫂攥着红布包退到门槛边，布角露出半截染血的银镯子，"我家那口子撞了邪..."话没说完，三蛮子把磨刀石往水桶里一丢，溅起的水花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乱飞。
"坟头闹鬼？
"他抓起件油光发亮的皮围裙套上，腰侧牛皮鞘里插着把带倒钩的放血刀，"八成是黄皮子偷供品。
"围裙系带勒紧时，露出腰间青紫的淤痕——那是前日给镇里大户杀牛时被犄角顶的。
二嫂抖着手解开红布："要是黄大仙还好说，可那鬼东西...半边人脸半边白骨啊！
"银镯当啷掉在满地猪毛里，滚到了铁盆边上。
盆里泡着副完整的猪大肠，血水表面浮着层油碴。
三蛮子用钢叉挑起肠子沥了沥血，叉尖在月光下泛着蓝光："镯子拿回去吧，打两斤烧酒来，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戌时三刻，我去会会它，看它是什么牛鬼蛇神。
"“谢、谢谢三哥”周二嫂忙不迭的道谢。
三更梆子响过，三蛮子嚼着薄荷叶往坟岗子去。
杀猪刀在月光下泛着油光，二十年屠牲口养出的戾气凝在眉间。
他忽然顿住脚，新坟前的土里有道拖痕，混着暗褐色的污渍。
指尖捻起些凑到鼻尖，血腥气里掺着畜生特有的骚味。
三蛮子蹲在新坟前，钢叉插在身侧泥地里。
坟头供着的馒头早被啃得只剩渣，半截红布腰带缠在狗爪状的脚印里。
他抠了块带齿痕的坟土搓了搓，石灰混着腐肉的气味刺得刀疤发胀——和去年处理过的瘟猪一个味儿。
钢叉突然发出蜂鸣，三蛮子反手就是一捅。
叉尖穿透野狗咽喉时，畜生嘴里还叼着半根惨白指骨。
三蛮子就着月光细看，狗脖子溃烂处卡着枚生锈的长命锁，锁芯刻着"王"字。
“原来是你这孽畜。”
三蛮子冷笑，拎起尚在抽搐的野狗，脖颈处溃烂的皮肉挂着半块褪色红布——正是半月前暴毙的王家媳妇下葬时系的腰带。
晨雾未散，三蛮子把野狗尸首掼在周家院中。
周老二扒着窗棂偷看，见那畜生半边脸被墓穴里的石灰烧得溃烂，剩下半边沾着腐肉，可不正是那晚的"鬼"？
他哇地吐出一口黑痰，昏睡三天后竟能下地喝粥了。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村东坟岗子总会传来钢叉拖地的声响。
三蛮子倚着新坟喝酒，脚边七横八竖躺着野狗尸体。
谷物不丰的年月，野地里的畜生难免饿红了眼，这场人鬼不分的闹剧，怕是还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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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到第二片扑在脸上，腥甜的浆糊味混着纸灰往鼻孔里钻，才惊觉踏进了新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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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蛮子冷笑，拎起尚在抽搐的野狗，脖颈处溃烂的皮肉挂着半块褪色红布——正是半月前暴毙的王家媳妇下葬时系的腰带。
晨雾未散，三蛮子把野狗尸首掼在周家院中。
周老二扒着窗棂偷看，见那畜生半边脸被墓穴里的石灰烧得溃烂，剩下半边沾着腐肉，可不正是那晚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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