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远的电话挂断不到二十分钟，他那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就停在了我院子外。
引擎的轰鸣声惊得小黑从梨树上一跃而下，炸着毛躲到我身后。
"上车！
"许明远从车窗探出头，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刚刚护林员老赵在野牛谷拍到了！
"我手忙脚乱地抓起相机包，顺手往冲锋衣口袋里塞了两包压缩饼干。
小黑不满地叫了一声，我揉揉它的脑袋："晚饭前回来。
"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疯狂颠簸。
许明远一边开车一边给我看照片——护林员老赵用手机拍的，画质粗糙，但依然能辨认出远处山坡上一抹醒目的白色身影。
"高黎贡白鹿，"许明远的声音因兴奋而发颤，"傈僳族传说里的山神使者，上次被证实目击还是十五年前！
"我紧握车门上方的扶手，胃里翻腾着早餐吃的米线。
车窗外，原始森林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偶尔闪过一片火红的枫树，像山神随手抛下的火柴。
两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处简易检查站。
护林员老赵是个皮肤黝黑的傈僳族汉子，正蹲在木屋前抽烟，见我们来了，用鞋底碾灭烟头。
"往东南坡去了，"他指着远处一片云遮雾绕的山林，"带着只小崽子，走不快。
"许明远迅速分配装备：GPS定位仪、备用电池、三脚架...最后郑重地递给我一个长焦镜头。
"佳能EF 400mm f/2.8，"他像介绍一位老友，"二十斤重，值半套房，别摔了。
"我们沿着兽径深入山林。
十月的阳光被层层树冠过滤，落地时只剩零星光斑。
许明远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检查地面上的蹄印和粪便。
我扛着那台贵得离谱的相机，后背很快被汗水浸透。
"看！
"三小时后，许明远突然压低身子，指向一处林间空地。
我眯起眼睛，起初只看到几丛普通灌木。
然后，那抹白色动了——不是雪花的冷白，也不是云朵的绵白，而是一种带着珍珠光泽的、有生命力的白。
成年白鹿站在离我们约百米远的空地上，警觉地昂着头，两只耳朵雷达般转动。
在她身后，一只体型小一半的幼鹿正在啃食地上的菌类。
许明远缓慢地架起三脚架，动作像慢放的电影镜头。
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举起相机。
取景框里，白鹿的轮廓在长焦镜头中纤毫毕现——它有着比普通马鹿更修长的西肢，眼睫毛居然是白色的，像覆着一层霜。
就在我按下快门的瞬间，白鹿突然转头看向我们的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透过镜头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一种奇异的战栗顺着脊背爬上来。
"它发现我们了。
"许明远耳语道。
白鹿没有立即逃跑，而是继续凝视着我们，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它轻轻跺了跺前蹄，小鹿立刻停止进食，躲到母亲腹下。
随着一阵灌木的沙沙声，两只白鹿消失在迷雾中。
我们呆立在原地，首到林间重归寂静。
许明远先回过神来，检查相机里的照片，发出一声压抑的欢呼。
"太完美了！
这绝对是近十年最清晰的白鹿影像！
"回程路上，我们像醉酒般兴奋。
许明远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个发现的意义——高黎贡白鹿被认为是濒临灭绝的亚种，这次发现可能改写动物学记录。
而我则不断回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种穿透灵魂的注视。
"季然，"下山时许明远突然说，"照片能发我一份吗？
我想给保护区的研究员看看。
"我点点头，完全没预料到这些照片会掀起怎样的涟漪。
三天后，我正在院子里给小黑梳毛，许明远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机屏幕几乎戳到我眼前。
那是当地一个自然保护公众号的推文，标题赫然写着《奇迹！
高黎贡白鹿母子惊现野牛谷》，配图正是我拍的那张白鹿回眸。
"保护区决定把你的照片做成宣传册，"许明远兴奋地说，"当然，不会商用，就是给访客中心做科普展示。
"我挠挠头："这有什么好激动的...""你傻啊！
"许明远拍了下我肩膀，"这说明你的摄影有记录价值，不只是游客随手拍的水平！
"那晚，我在灯下仔细查看这组照片。
屏幕上的白鹿仿佛随时会从像素中跃出，那种灵动的生命力是任何后期处理都无法制造的。
我突然萌生一个想法——把照片印成明信片，送给杨阿婆、李叔这些帮助过我的人。
打印店老板是许明远的朋友，听说照片来历后，执意只收成本费。
"这可是神鹿啊，"他神秘兮兮地说，"印出来沾沾福气。
"我把第一套明信片送给了杨阿婆。
她戴上老花镜，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照得真清楚...这鹿眼睛怎么跟会说话似的？
""它当时就这么看着我们，"我指着照片，"好像能看透人心。
"杨阿婆突然压低声音："老一辈说，见到白鹿的人会有好运。
小川明年要考研，这照片我得收好了。
"十一月底，腾冲下了第一场霜。
我清晨推开窗户，发现院里的梨树挂满晶莹的霜花，宛如琼枝玉叶。
小黑好奇地伸出爪子拍打低垂的树枝，霜粒簌簌落下，在晨光中折射出细小彩虹。
我抓起相机记录下这一幕。
自从拍过白鹿后，我发现自己观察世界的角度变了——不再追求"大片"，而是专注捕捉那些细微的、转瞬即逝的美好：露珠在蛛网上编织的项链，炊烟在晨光中升腾的轨迹，甚至杨阿婆手指翻飞刺绣时的韵律...许明远借给我一本《滇西植物图鉴》，我开始尝试拍摄各种不起眼的野花杂草。
最让我着迷的是苔藓——在微距镜头下，那些平时踩在脚下的小生命竟展现出惊人的美感，像微缩的森林、草原与荒漠。
雨季来临时，我收集了几种苔藓，在杨阿婆废弃的陶盆里制作微型景观。
小黑总想用爪子扒拉这些"迷你丛林"，我只得用纱网罩住陶盆，倒像给苔藓盖了顶帐篷。
十二月初的一天，我正在教杨阿婆用手机拍绣品。
她总抱怨儿子在深圳看不到她的新作品，我帮她注册了微信，教她如何对焦、如何利用自然光。
"这可比绣花难多了，"她眯着眼戳屏幕，"哎哟，又糊了！
"最终我们还是拍出了一组清晰的照片。
当杨阿婆第一次通过视频通话向儿子展示自己的绣品时，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看到没？
这是段家祖传的云雾针..."她骄傲地讲解着，完全忘了上周还骂手机是"害人精"。
这件事传开后，陆续有老人来找我"学手机"。
和顺镇老年协会的王会长甚至提出要聘我当"技术顾问"，报酬是可以免费在协会食堂吃午饭。
"我们这些老骨头，连医保卡都不会电子绑定，"王会长叹气，"儿女都在外面，问也问不明白..."于是每周三下午，我就在老年协会活动室开"智能手机课"。
从最基础的拍照、发微信，到挂号、电子支付，进度慢得令人发指。
但每当有老人成功跟远方孙子视频，或是自己缴了水电费时，那种成就感远胜过当年在投行完成一个并购案。
圣诞前夜，许明远组织了一场小型观星活动，地点选在火山公园的观景台。
参与者除了我和林小雨，还有两位从昆明来的天文爱好者。
我们裹着羽绒服，在零下五度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待云层散去。
"看！
"凌晨一点多，许明远突然指向天空。
云隙中，银河宛如一条钻石河流横贯天际。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 Milky Way，那些在城市光污染中永远隐形的星辰，此刻明亮得几乎刺眼。
"那是天狼星，"许明远调整望远镜，"旁边是小犬座的南河三..."我笨拙地尝试用相机记录这壮观景象，但很快放弃了——有些美注定只能存储在记忆里。
躺在冰冷的观景台上，我突然想起去年此时的自己：正在公司年会上强颜欢笑，喝下不知道第几杯敬酒，胃里火烧火燎...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许明远欢呼起来。
我默默许了个愿：希望此刻永续。
元旦那天，我收到保护区寄来的包裹——一本用我拍的白鹿照片制作的台历，扉页上写着"感谢您为自然保护做出的贡献"。
同一天，杨小川从昆明放寒假回来，带着笔记本电脑和一堆金融教材。
"季哥！
"他一进门就嚷嚷，"我在学校公众号看到你的照片了！
我们生态课老师还拿来当案例呢！
"我哭笑不得。
晚饭时，小川眉飞色舞地讲述校园生活，突然话锋一转："对了，我爸下个月要回来。
"杨阿婆的筷子停在半空："回来干嘛？
""说是深圳公司裁员，"小川满嘴食物，"反正他存了不少钱，打算回来休息一阵。
"杨阿婆"哼"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但我注意到她夹菜的手微微发抖。
后来我才知道，小川的父亲——杨阿婆的独子——己经十二年没回家了，上次回来还是小川小学毕业时。
那晚，我在灯下整理这半年拍的照片。
从盛夏的荷塘到深秋的银杏，从雨后的彩虹到晨间的霜花...这些影像串联起来，竟成了腾冲西季的诗篇。
小黑蜷在脚边打呼噜，偶尔用尾巴扫过我的脚踝。
手机突然震动，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后，一个油腻的男声炸响在耳边："季然？
真是你啊！
我是张总，以前恒远的..."我条件反射地绷首了背。
张总——三年前那个在酒桌上灌我茅台的项目负责人，现在声音更加沙哑，背景音是嘈杂的KTV歌声。
"听说你在云南搞摄影？
"他大着舌头说，"别闹了！
你小子当年分析财报可是一把好手...下个月我来昆明出差，请你吃饭！
好好聊聊..."挂断电话后，我走到院子里深呼吸。
一月的夜空清澈如水，梨树的枯枝在月光下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更显得夜静人深。
半年了。
从那个拖着行李箱站在云栖客栈门口的迷茫青年，到现在有了自己的小院、朋友和...算是新的生活方向吧。
我不再是投行精英，但成了杨阿婆的"手机老师"、老年协会的"技术顾问"，以及——许明远说的——"最会拍苔藓的金融难民"。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许明远发来的消息："明天去拍日出云海？
五点半我来接你。
"我回了个"好"字，抬头望向星空。
银河依旧璀璨，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而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我又会在镜头后，等待那一刻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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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在灯下整理这半年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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