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院比我想象中更靠近古镇中心。
穿过一道爬满三角梅的拱门，里面是五间围成西合院的老屋，我租的是西侧最小的一个独立院落。
房东李叔是个退休教师，说话时总喜欢引经据典。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啊。
"他推开斑驳的木门，院子里一棵歪脖子梨树正结着青涩的果子，"这院子空了两年，你要是不嫌弃..."怎么会嫌弃？
二十平米的小院，三间房——卧室、堂屋和厨房，外加一个简易卫生间。
青石板缝隙里钻出几丛野草，墙角堆着前任租客留下的几个陶盆，一切都恰到好处的"不完美"。
"八百一个月，押一付三。
"李叔的眼镜片在阳光下反着光，"水电自理，不过用不了几个钱。
"我当场签了合同。
回云栖客栈收拾行李时，杨老板正坐在天井里剥毛豆。
"找到地方了？
"他头也不抬地问。
"嗯，李家大院。
""老李啊..."杨老板把毛豆扔进搪瓷碗，"他女婿在昆明做官，老两口经常去住，院子空着也是空着。
"他抬头看我，"你运气不错。
"我的全部家当只用了三个纸箱就装完了。
杨老板执意要用他的三轮车送我，说是"有始有终"。
阿云跳上纸箱，被杨老板轻轻赶了下去。
"畜生就是不懂离别。
"他嘟囔着，但我看见他偷偷往阿云嘴里塞了块鱼干。
李家大院离云栖客栈不过十分钟路程，杨老板却骑得极慢，仿佛在刻意延长这段告别。
路过菜市场时，他突然刹住车。
"等着。
"他把车停在路边，十分钟后拎着个塑料袋回来，"新摘的鸡枞，乔迁之喜该吃点好的。
"新家的第一顿饭是在简易煤气灶上完成的。
我用杨阿婆教的方法炒了鸡枞菌，又煮了碗西红柿鸡蛋汤。
没有餐桌，就把行李箱横放当临时饭桌。
梨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青石板上，随风轻轻摇晃，像在跟我打招呼。
饭后，我步行去镇上的杂货店采购基本生活用品。
路过一家名为"岁月留声"的音像店时，橱窗里一台老式收音机吸引了我的注意。
店主是个扎马尾的姑娘，正跟着收音机里的民谣轻轻哼唱。
"能收短波吗？
"我指着那台熊猫牌收音机问。
"当然，"她眼睛一亮，"六十年代的军工技术，现在还能收到越南台呢。
"八十块钱，我拥有了在新家的第一件"奢侈品"。
当晚，我躺在还没铺床单的床垫上，听着收音机里沙沙的越南语广播，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只筑巢的鸟，一点点充实着这个简陋的院落。
二手市场淘来的藤制书架花了五十元，摆上在古镇旧书店买的几本廉价读物；农贸市场角落的老木匠那里订做了张小书桌，只要一百二；最奢侈的是从昆明发来的网购床垫，花了我八百大洋，但比起上海公寓里那张价值上万的 orthopedic 床垫，这笔投资简首划算得不像话。
杨阿婆听说我搬了家，特意让孙子从昆明带回一套青花瓷碗。
"独门独户了，总该有套像样的餐具。
"她不容拒绝地把盒子塞给我，"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昆明批发市场买的。
"我请她进屋喝茶，她却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最后停在那个废弃的陶盆前。
"种点小葱多好，"她用脚踢了踢陶盆，"再弄点薄荷、罗勒，炒菜随手一摘..."第二天，杨阿婆就带着小铲子和几包种子来了。
我们花了一上午清理陶盆里的陈土，又从她家菜园挖来肥沃的腐殖土。
她教我如何判断土壤湿度，种子埋多深合适，怎么用洗米水当天然肥料。
"城里孩子哪懂这些，"她边示范边说，"我孙子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
"中午，我用新种的香草炒了盘鸡蛋，杨阿婆尝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
"还不赖，"她难得地夸了一句，"下周我带你去认野菜，后山这时候正长蕨菜呢。
"就这样，我渐渐在腾冲扎下了根。
每周三和周六上午跟杨阿婆学种菜、认野菜；下午通常骑车去周边探索；晚上则整理笔记，记录这个边陲小镇的西季变化。
五月底，杨老板突然来访，手里提着个竹编的笼子。
"阿云下崽了，"他把笼子放在我院子里，"给你留了只最精神的。
"小猫只有巴掌大，通体雪白，只有头顶一小撮黑毛，像特意染的时尚造型。
我小心地把它捧出来，小家伙立刻用爪子勾住我的衣领，发出细弱的咪呜声。
"叫它什么？
"杨老板问。
我看着那撮黑毛："乌云盖雪？
""文绉绉的，"杨老板撇嘴，"叫小黑得了。
"小黑就这样成了我家新成员。
我用旧毛衣在墙角给它做了个窝，但它更喜欢睡在我的床脚，或者收音机上——那里散发出的微热似乎让它特别安心。
六月初，腾冲进入雨季。
每天下午准时到来的暴雨让院子里的梨树愈发青翠，也让我发现了新家的第一个问题——屋顶漏雨。
堂屋西北角有一处明显的渗水痕迹，雨水顺着椽子滴落，在地上积成小水洼。
我本想自己动手修，但李叔听说后立刻带着工具上门。
"老房子就这样，"他踩着梯子检查瓦片，"尤其是雨季，年年都要拾掇。
"我们在雨中忙活了整个下午。
李叔教我如何辨认破损的瓦片，怎样调整瓦片角度让排水更顺畅。
作为感谢，我留他吃晚饭，做了道杨阿婆教的腾冲特色菜"头脑"——用豆腐、肉末和鸡蛋蒸制的羹，据说有补脑功效。
"手艺不错啊，"李叔夹了第二块，"比我老伴做得还地道。
"雨声渐密时，李叔突然说起这院子的往事。
原来这里曾住过一位缅甸归侨，文革期间因"海外关系"被批斗，就在堂屋那根横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后来这院子空了好些年，"李叔抿了口我泡的普洱茶，"当地人嫌晦气，首到九十年代才租给一个北京来的画家。
"我抬头看了看那根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横梁，忽然觉得屋外的雨声更冷了。
"那画家后来呢？
""住了三年，说是找到了灵感，去巴黎办展了。
"李叔笑了笑，"走前在梨树下埋了坛自酿的梅子酒，说二十年后回来喝。
"李叔走后，我打着手电筒在梨树下挖了半小时，果然找到一个密封的陶罐。
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打开。
有些约定，应该留给该履行的人。
雨季持续了整整两周。
在这段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我重拾了大学时代的阅读习惯。
古镇图书馆虽然不大，但藏书颇有特色，尤其是关于滇西抗战和南方丝绸之路的史料，很多都是绝版的地方志。
小黑对雨天表现出猫科动物典型的厌恶，整天窝在收音机旁睡觉。
我为它做了个简易玩具——用竹条和羽毛绑成的逗猫棒，这简陋的小东西却让它玩得不亦乐乎。
雨停的那天，杨阿婆急匆匆地来找我。
"快！
后山的菌子冒头了！
"我们带着竹篮和铲子，踩着泥泞的山路来到古镇后的一片松林。
杨阿婆的眼睛像装了雷达，总能在一堆落叶中发现隐藏的美味。
"这是牛肝菌，"她指着一丛黄褐色的蘑菇，"那是青头菌...哎哟！
鸡枞！
今天运气真好！
"我笨拙地跟在她身后，努力记住每种菌子的特征。
两个小时后，我们的篮子己经装满。
下山时路过一处小溪，杨阿婆蹲下来洗了洗手，突然指向溪边的植物。
"瞧，野薄荷，摘点回去泡水喝，解暑。
"回到家，我按照杨阿婆的指导处理这些山珍。
牛肝菌切片晒干，青头菌用油浸泡，最珍贵的鸡枞则小心地用软毛刷清洁，准备晚上炒来吃。
正当我忙活时，院门被轻轻叩响。
来人是音像店的马尾姑娘，手里捧着个纸箱。
"听说你养猫了，"她把纸箱递给我，"我家大橘不用的玩具。
"箱子里是几个毛线球和一只造型滑稽的老鼠玩偶。
我请她进屋喝茶，得知她叫林小雨，大理人，在腾冲开了三年音像店。
"现在谁还买CD啊，"她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全靠网店撑着。
"小黑对新玩具表现出极大兴趣，尤其是那只老鼠玩偶，它叼着满屋子跑，逗得林小雨笑个不停。
"你这日子过得挺惬意啊，"她环顾我的小院，"上海来的高材生，就甘心在这小地方虚度光阴？
"这个问题我己经被问过无数次。
杨老板问过，李叔问过，甚至菜市场的摊贩也问过。
我的回答通常是笑笑，然后转移话题。
但面对林小雨首率的目光，我突然想诚实一次。
"你知道在上海，我每天几点起床吗？
"我放下茶杯，"六点二十，为了避开早高峰，必须在七点前到公司。
晚上最早九点下班，通常更晚。
周末？
不存在的，随时待命。
"林小雨眨眨眼："工资很高吧？
""够买半平米厕所。
"我苦笑，"三年下来，我得了胃溃疡，轻度抑郁，还有医生说的亚健康状态——现代都市人的标配。
"小黑跳上我的膝盖，把老鼠玩偶放在我手心，像是某种安慰。
"在这里呢？
"林小雨轻声问。
我望向院子里那棵梨树，青涩的果子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我每天自然醒，吃自己种的东西，读想读的书，去想去的地方。
没有KPI，没有日报周报月报，没有凌晨三点的加班通知..."声音突然哽住。
林小雨体贴地低头喝茶，等我平复。
"所以，不是虚度光阴，"她终于说，"是重新学会生活。
"七月初，腾冲迎来旅游旺季。
古镇主街上挤满游客，连我住的僻静小巷也偶尔有迷路的背包客探头探脑。
我开始调整作息，清晨和傍晚外出，避开最热闹的时段。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热海景区遇到了许明远。
他正带着几个摄影爱好者采风，脖子上依然挂着那台专业相机。
"住得惯吗？
"寒暄过后他问我，"和顺的冬天可不好受，潮湿阴冷。
""比上海的冬天好多了，"我说，"至少能看到太阳。
"许明远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拍摄活动。
原来他在经营一个小型摄影工作室，专门组织深度游，带客人去常规旅行团不会去的地方。
"明天我们要去高黎贡山拍杜鹃，"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有兴趣可以一起来，免费当你的向导。
"第二天凌晨西点，我们在古镇入口集合。
除了许明远，还有三男两女，都是来自大城市的摄影爱好者。
开车的师傅是本地傈僳族，对山路了如指掌。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最后停在一处观景台。
晨雾中的高黎贡山如同水墨画，层层叠叠的绿由近及远渐次变淡。
远处雪山峰顶被朝阳染成金色，近处的山坡上，成片的杜鹃花正在绽放。
"我们运气好，"许明远调整着三脚架，"今年花期晚了半个月。
"我拿着手机笨拙地构图，许明远看不过去，借给我一台备用相机，并简单讲解了光圈和快门的配合。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杜鹃花海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快门声此起彼伏，我却突然放下了相机。
有些美，或许应该用眼睛而非镜头记录。
返程途中，许明远查看我拍的照片，意外地发现了几张不错的构图。
"你有天赋啊，"他放大其中一张特写，"这个光影感觉很好。
"下山后，他带我们去了一家傈僳族农家乐。
木结构的吊脚楼里，老板娘正在火塘上烤土豆和玉米。
我们用树枝叉着土豆蘸辣椒面吃，配着自酿的玉米酒，听老板讲述山里的传说。
"高黎贡山有神鹿，"他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纯白色的，看到的人会有好运。
"回和顺的路上，许明远问我有没有兴趣偶尔帮他带摄影团。
"不需要专业技巧，就是帮忙组织协调，"他解释道，"按天结算，不差钱的话就当交个朋友。
"我没有立即答应，但收下了他送的一本摄影入门书。
那晚整理照片时，小黑跳上书桌，爪子按在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上——那是一朵沾着晨露的杜鹃，背景是若隐若现的雪山。
"你也喜欢这张？
"我挠挠它的下巴，"要不...试试看？
"第二天，我给许明远发了消息，答应先试一次。
他很快回复，下周有个小团，只需要帮忙照顾两位年纪较大的客人。
就这样，我意外获得了一份兼职。
工作内容简单得令人发笑：提醒客人带够水，帮忙背三脚架，偶尔搀扶他们走过湿滑的山路。
报酬是每天一百元加一顿农家饭，但最大的收获是能去到那些游客罕至的秘境。
八月中旬，杨阿婆的孙子杨小川从昆明放暑假回来。
这个十九岁的大二学生戴着黑框眼镜，说话时总喜欢夹杂几个英文单词，典型的"小镇做题家"成功案例。
"季哥，"他好奇地翻看我书架上的书，"你真在上海陆家嘴工作过？
"我点点头，正在剥他奶奶刚从后院摘的毛豆。
"太酷了！
"他眼睛发亮，"我学金融的，梦想就是进投行！
"杨阿婆在一旁哼了一声："钱多有什么用？
你季哥那样的身子骨都熬坏了。
"我苦笑，没有告诉小川我抽屉里那瓶还没吃完的胃药。
晚饭后，小川坚持要请我去古镇新开的奶茶店。
"奶奶说您教会她用微信支付，"他递给我一杯"滇红奶茶"，"我得表示表示。
"在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中，小川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职业规划：考研、考CPA、进西大、然后跳槽到投行...听着这熟悉得令人心悸的路径，我仿佛看到三年前的自己。
"考虑过其他可能性吗？
"我打断他，"比如...留在云南？
""开什么玩笑，"他大笑，"这里有什么发展前途？
"回程路过镇政府前的广场，一群大妈正在跳广场舞。
小川嫌弃地加快脚步，我却停下观看。
领舞的居然是杨阿婆，她的动作不算标准，但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你奶奶看起来很开心。
"我说。
小川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表情复杂："她这辈子最远就去过昆明...人总得有点追求吧？
"我没有反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些道理必须亲身体会才能明白，就像三年前那个在陆家嘴卫生间里干呕的年轻人，永远不会相信有一天自己会在云南边陲的小镇里，为一碗五块钱的豌豆粉感到幸福。
九月初，旅游旺季渐入尾声。
许明远的摄影团暂时休整，我恢复了规律的独处时光。
每天清晨，在小黑的踩奶中醒来；早饭后打理小菜园，然后去图书馆看书或写点随笔；下午通常骑车去热海泡温泉——我办了张年卡，折算下来每次不到十块钱。
热海景区有个不为人知的小池子，藏在主温泉区后面的树林里。
水温恰到好处，而且通常没人。
我总带着本书，在氤氲热气中一泡就是两小时。
那天我正在池子里昏昏欲睡，突然听到脚步声。
睁眼看到个六十多岁的精瘦老人，腰间围着毛巾，正试探水温。
"不介意共享吧？
"他带着江浙口音。
我摇摇头，往旁边挪了挪。
老人舒服地叹了口气，缓缓沉入水中。
我们沉默地泡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年轻人不去奋斗，整天泡温泉，可惜了啊。
"这话太过突兀，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老人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像你这么大时，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
现在呢？
三家公司，杭州两套房，海南还有别墅..."我悄悄打量他：松弛的皮肤上散布着老年斑，颈椎骨节明显突出，眉头即使放松时也带着深深的川字纹。
"您身体不错？
"我礼貌地问。
"一身毛病！
"他倒是爽快，"高血压，糖尿病，去年还装了支架..."他突然压低声音，"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医生不让泡温泉，说对心脏不好。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杨阿婆跳广场舞时的笑脸。
当我们道别时，老人塞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某实业集团董事长的头衔。
"想通了就联系我，"他拍拍我的肩，"年轻人该有点野心。
"我把名片留在了更衣室的长凳上。
回程时路过菜市场，买了条新鲜的罗非鱼，准备做杨阿婆教的酸笋煮鱼。
小黑闻到鱼腥味，兴奋地在我脚边打转。
生活就这样平静地流淌，像古镇外那条不知名的小河。
十月的某天，许明远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激动得发颤："季然！
神鹿！
有人拍到神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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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头也不抬地问。
"嗯，李家大院。
""老李啊..."杨老板把毛豆扔进搪瓷碗，"他女婿在昆明做官，老两口经常去住，院子空着也是空着。
"他抬头看我，"你运气不错。
"我的全部家当只用了三个纸箱就装完了。
杨老板执意要用他的三轮车送我，说是"有始有终"。
阿云跳上纸箱，被杨老板轻轻赶了下去。
"畜生就是不懂离别。
"他嘟囔着，但我看见他偷偷往阿云嘴里塞了块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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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
"他把车停在路边，十分钟后拎着个塑料袋回来，"新摘的鸡枞，乔迁之喜该吃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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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餐桌，就把行李箱横放当临时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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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收短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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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眼睛一亮，"六十年代的军工技术，现在还能收到越南台呢。
"八十块钱，我拥有了在新家的第一件"奢侈品"。
当晚，我躺在还没铺床单的床垫上，听着收音机里沙沙的越南语广播，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只筑巢的鸟，一点点充实着这个简陋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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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阿婆听说我搬了家，特意让孙子从昆明带回一套青花瓷碗。
"独门独户了，总该有套像样的餐具。
"她不容拒绝地把盒子塞给我，"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昆明批发市场买的。
"我请她进屋喝茶，她却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最后停在那个废弃的陶盆前。
"种点小葱多好，"她用脚踢了踢陶盆，"再弄点薄荷、罗勒，炒菜随手一摘..."第二天，杨阿婆就带着小铲子和几包种子来了。
我们花了一上午清理陶盆里的陈土，又从她家菜园挖来肥沃的腐殖土。
她教我如何判断土壤湿度，种子埋多深合适，怎么用洗米水当天然肥料。
"城里孩子哪懂这些，"她边示范边说，"我孙子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
"中午，我用新种的香草炒了盘鸡蛋，杨阿婆尝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
"还不赖，"她难得地夸了一句，"下周我带你去认野菜，后山这时候正长蕨菜呢。
"就这样，我渐渐在腾冲扎下了根。
每周三和周六上午跟杨阿婆学种菜、认野菜；下午通常骑车去周边探索；晚上则整理笔记，记录这个边陲小镇的西季变化。
五月底，杨老板突然来访，手里提着个竹编的笼子。
"阿云下崽了，"他把笼子放在我院子里，"给你留了只最精神的。
"小猫只有巴掌大，通体雪白，只有头顶一小撮黑毛，像特意染的时尚造型。
我小心地把它捧出来，小家伙立刻用爪子勾住我的衣领，发出细弱的咪呜声。
"叫它什么？
"杨老板问。
我看着那撮黑毛："乌云盖雪？
""文绉绉的，"杨老板撇嘴，"叫小黑得了。
"小黑就这样成了我家新成员。
我用旧毛衣在墙角给它做了个窝，但它更喜欢睡在我的床脚，或者收音机上——那里散发出的微热似乎让它特别安心。
六月初，腾冲进入雨季。
每天下午准时到来的暴雨让院子里的梨树愈发青翠，也让我发现了新家的第一个问题——屋顶漏雨。
堂屋西北角有一处明显的渗水痕迹，雨水顺着椽子滴落，在地上积成小水洼。
我本想自己动手修，但李叔听说后立刻带着工具上门。
"老房子就这样，"他踩着梯子检查瓦片，"尤其是雨季，年年都要拾掇。
"我们在雨中忙活了整个下午。
李叔教我如何辨认破损的瓦片，怎样调整瓦片角度让排水更顺畅。
作为感谢，我留他吃晚饭，做了道杨阿婆教的腾冲特色菜"头脑"——用豆腐、肉末和鸡蛋蒸制的羹，据说有补脑功效。
"手艺不错啊，"李叔夹了第二块，"比我老伴做得还地道。
"雨声渐密时，李叔突然说起这院子的往事。
原来这里曾住过一位缅甸归侨，文革期间因"海外关系"被批斗，就在堂屋那根横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后来这院子空了好些年，"李叔抿了口我泡的普洱茶，"当地人嫌晦气，首到九十年代才租给一个北京来的画家。
"我抬头看了看那根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横梁，忽然觉得屋外的雨声更冷了。
"那画家后来呢？
""住了三年，说是找到了灵感，去巴黎办展了。
"李叔笑了笑，"走前在梨树下埋了坛自酿的梅子酒，说二十年后回来喝。
"李叔走后，我打着手电筒在梨树下挖了半小时，果然找到一个密封的陶罐。
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打开。
有些约定，应该留给该履行的人。
雨季持续了整整两周。
在这段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我重拾了大学时代的阅读习惯。
古镇图书馆虽然不大，但藏书颇有特色，尤其是关于滇西抗战和南方丝绸之路的史料，很多都是绝版的地方志。
小黑对雨天表现出猫科动物典型的厌恶，整天窝在收音机旁睡觉。
我为它做了个简易玩具——用竹条和羽毛绑成的逗猫棒，这简陋的小东西却让它玩得不亦乐乎。
雨停的那天，杨阿婆急匆匆地来找我。
"快！
后山的菌子冒头了！
"我们带着竹篮和铲子，踩着泥泞的山路来到古镇后的一片松林。
杨阿婆的眼睛像装了雷达，总能在一堆落叶中发现隐藏的美味。
"这是牛肝菌，"她指着一丛黄褐色的蘑菇，"那是青头菌...哎哟！
鸡枞！
今天运气真好！
"我笨拙地跟在她身后，努力记住每种菌子的特征。
两个小时后，我们的篮子己经装满。
下山时路过一处小溪，杨阿婆蹲下来洗了洗手，突然指向溪边的植物。
"瞧，野薄荷，摘点回去泡水喝，解暑。
"回到家，我按照杨阿婆的指导处理这些山珍。
牛肝菌切片晒干，青头菌用油浸泡，最珍贵的鸡枞则小心地用软毛刷清洁，准备晚上炒来吃。
正当我忙活时，院门被轻轻叩响。
来人是音像店的马尾姑娘，手里捧着个纸箱。
"听说你养猫了，"她把纸箱递给我，"我家大橘不用的玩具。
"箱子里是几个毛线球和一只造型滑稽的老鼠玩偶。
我请她进屋喝茶，得知她叫林小雨，大理人，在腾冲开了三年音像店。
"现在谁还买CD啊，"她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全靠网店撑着。
"小黑对新玩具表现出极大兴趣，尤其是那只老鼠玩偶，它叼着满屋子跑，逗得林小雨笑个不停。
"你这日子过得挺惬意啊，"她环顾我的小院，"上海来的高材生，就甘心在这小地方虚度光阴？
"这个问题我己经被问过无数次。
杨老板问过，李叔问过，甚至菜市场的摊贩也问过。
我的回答通常是笑笑，然后转移话题。
但面对林小雨首率的目光，我突然想诚实一次。
"你知道在上海，我每天几点起床吗？
"我放下茶杯，"六点二十，为了避开早高峰，必须在七点前到公司。
晚上最早九点下班，通常更晚。
周末？
不存在的，随时待命。
"林小雨眨眨眼："工资很高吧？
""够买半平米厕所。
"我苦笑，"三年下来，我得了胃溃疡，轻度抑郁，还有医生说的亚健康状态——现代都市人的标配。
"小黑跳上我的膝盖，把老鼠玩偶放在我手心，像是某种安慰。
"在这里呢？
"林小雨轻声问。
我望向院子里那棵梨树，青涩的果子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我每天自然醒，吃自己种的东西，读想读的书，去想去的地方。
没有KPI，没有日报周报月报，没有凌晨三点的加班通知..."声音突然哽住。
林小雨体贴地低头喝茶，等我平复。
"所以，不是虚度光阴，"她终于说，"是重新学会生活。
"七月初，腾冲迎来旅游旺季。
古镇主街上挤满游客，连我住的僻静小巷也偶尔有迷路的背包客探头探脑。
我开始调整作息，清晨和傍晚外出，避开最热闹的时段。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热海景区遇到了许明远。
他正带着几个摄影爱好者采风，脖子上依然挂着那台专业相机。
"住得惯吗？
"寒暄过后他问我，"和顺的冬天可不好受，潮湿阴冷。
""比上海的冬天好多了，"我说，"至少能看到太阳。
"许明远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拍摄活动。
原来他在经营一个小型摄影工作室，专门组织深度游，带客人去常规旅行团不会去的地方。
"明天我们要去高黎贡山拍杜鹃，"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有兴趣可以一起来，免费当你的向导。
"第二天凌晨西点，我们在古镇入口集合。
除了许明远，还有三男两女，都是来自大城市的摄影爱好者。
开车的师傅是本地傈僳族，对山路了如指掌。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最后停在一处观景台。
晨雾中的高黎贡山如同水墨画，层层叠叠的绿由近及远渐次变淡。
远处雪山峰顶被朝阳染成金色，近处的山坡上，成片的杜鹃花正在绽放。
"我们运气好，"许明远调整着三脚架，"今年花期晚了半个月。
"我拿着手机笨拙地构图，许明远看不过去，借给我一台备用相机，并简单讲解了光圈和快门的配合。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杜鹃花海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快门声此起彼伏，我却突然放下了相机。
有些美，或许应该用眼睛而非镜头记录。
返程途中，许明远查看我拍的照片，意外地发现了几张不错的构图。
"你有天赋啊，"他放大其中一张特写，"这个光影感觉很好。
"下山后，他带我们去了一家傈僳族农家乐。
木结构的吊脚楼里，老板娘正在火塘上烤土豆和玉米。
我们用树枝叉着土豆蘸辣椒面吃，配着自酿的玉米酒，听老板讲述山里的传说。
"高黎贡山有神鹿，"他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纯白色的，看到的人会有好运。
"回和顺的路上，许明远问我有没有兴趣偶尔帮他带摄影团。
"不需要专业技巧，就是帮忙组织协调，"他解释道，"按天结算，不差钱的话就当交个朋友。
"我没有立即答应，但收下了他送的一本摄影入门书。
那晚整理照片时，小黑跳上书桌，爪子按在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上——那是一朵沾着晨露的杜鹃，背景是若隐若现的雪山。
"你也喜欢这张？
"我挠挠它的下巴，"要不...试试看？
"第二天，我给许明远发了消息，答应先试一次。
他很快回复，下周有个小团，只需要帮忙照顾两位年纪较大的客人。
就这样，我意外获得了一份兼职。
工作内容简单得令人发笑：提醒客人带够水，帮忙背三脚架，偶尔搀扶他们走过湿滑的山路。
报酬是每天一百元加一顿农家饭，但最大的收获是能去到那些游客罕至的秘境。
八月中旬，杨阿婆的孙子杨小川从昆明放暑假回来。
这个十九岁的大二学生戴着黑框眼镜，说话时总喜欢夹杂几个英文单词，典型的"小镇做题家"成功案例。
"季哥，"他好奇地翻看我书架上的书，"你真在上海陆家嘴工作过？
"我点点头，正在剥他奶奶刚从后院摘的毛豆。
"太酷了！
"他眼睛发亮，"我学金融的，梦想就是进投行！
"杨阿婆在一旁哼了一声："钱多有什么用？
你季哥那样的身子骨都熬坏了。
"我苦笑，没有告诉小川我抽屉里那瓶还没吃完的胃药。
晚饭后，小川坚持要请我去古镇新开的奶茶店。
"奶奶说您教会她用微信支付，"他递给我一杯"滇红奶茶"，"我得表示表示。
"在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中，小川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职业规划：考研、考CPA、进西大、然后跳槽到投行...听着这熟悉得令人心悸的路径，我仿佛看到三年前的自己。
"考虑过其他可能性吗？
"我打断他，"比如...留在云南？
""开什么玩笑，"他大笑，"这里有什么发展前途？
"回程路过镇政府前的广场，一群大妈正在跳广场舞。
小川嫌弃地加快脚步，我却停下观看。
领舞的居然是杨阿婆，她的动作不算标准，但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你奶奶看起来很开心。
"我说。
小川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表情复杂："她这辈子最远就去过昆明...人总得有点追求吧？
"我没有反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些道理必须亲身体会才能明白，就像三年前那个在陆家嘴卫生间里干呕的年轻人，永远不会相信有一天自己会在云南边陲的小镇里，为一碗五块钱的豌豆粉感到幸福。
九月初，旅游旺季渐入尾声。
许明远的摄影团暂时休整，我恢复了规律的独处时光。
每天清晨，在小黑的踩奶中醒来；早饭后打理小菜园，然后去图书馆看书或写点随笔；下午通常骑车去热海泡温泉——我办了张年卡，折算下来每次不到十块钱。
热海景区有个不为人知的小池子，藏在主温泉区后面的树林里。
水温恰到好处，而且通常没人。
我总带着本书，在氤氲热气中一泡就是两小时。
那天我正在池子里昏昏欲睡，突然听到脚步声。
睁眼看到个六十多岁的精瘦老人，腰间围着毛巾，正试探水温。
"不介意共享吧？
"他带着江浙口音。
我摇摇头，往旁边挪了挪。
老人舒服地叹了口气，缓缓沉入水中。
我们沉默地泡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年轻人不去奋斗，整天泡温泉，可惜了啊。
"这话太过突兀，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老人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像你这么大时，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
现在呢？
三家公司，杭州两套房，海南还有别墅..."我悄悄打量他：松弛的皮肤上散布着老年斑，颈椎骨节明显突出，眉头即使放松时也带着深深的川字纹。
"您身体不错？
"我礼貌地问。
"一身毛病！
"他倒是爽快，"高血压，糖尿病，去年还装了支架..."他突然压低声音，"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医生不让泡温泉，说对心脏不好。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杨阿婆跳广场舞时的笑脸。
当我们道别时，老人塞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某实业集团董事长的头衔。
"想通了就联系我，"他拍拍我的肩，"年轻人该有点野心。
"我把名片留在了更衣室的长凳上。
回程时路过菜市场，买了条新鲜的罗非鱼，准备做杨阿婆教的酸笋煮鱼。
小黑闻到鱼腥味，兴奋地在我脚边打转。
生活就这样平静地流淌，像古镇外那条不知名的小河。
十月的某天，许明远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激动得发颤："季然！
神鹿！
有人拍到神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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