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状元坊残破的牌楼时，老余头的扁担正吱呀呀切开潮湿的空气。
那双包浆的柏木水桶里，盛着城南老井第三十六年的晨昏，水面浮着半片泡发的梧桐叶，倒比茶馆柜台上那面裂了缝的西洋镜更通晓世事。
我常立在裁缝店雨檐下看他。
靛蓝布褂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磨出铜绿的烟袋锅子，走三步便撞在豁口的粗瓷水壶上，叮——当——叮——当，给七拐八绕的巷子打着更漏。
前年腊月他摔在冰棱上，左腿从此不大灵便，可那两桶水依旧日日出现在余婆婆门槛前，只是水面从八分满降到了六分。
"这老倔驴。
"茶馆王掌柜吹开茶沫，眼睛却盯着对面玻璃幕墙里新开的咖啡店，"当年纺织厂大火，他抄起太平缸就往火场冲，救出来六个女工..."话没说完，穿汉服的小姑娘们嬉笑着涌进来扫码点单，柜台上"雨前龙井二十文"的木牌晃了晃，终于栽进装一次性杯盖的纸箱。
倒是街角的油纸伞铺最经得起端详。
许老板的祖父在民国十八年创下"听雨斋"的名号，如今门楣上电子屏闪着"非遗体验"的红字，可那些真正的好东西仍藏在后堂。
去年梅雨季我躲雨进去，见他正用米酒擦第三遍伞骨。
"陈三年的毛竹，须得立春后第七场雨浇过的。
"老人忽然开口，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桐油金粉，"我爷走的那天，巷口豆腐坊周老板送来半坛女儿红，说是埋了二十年的。
"他抖开伞面，烟雨江南在薄棉纸上洇开，却忽然指着西墙："那坛子还在梁上悬着呢。
"果然有只黑陶坛在阴影里晃荡，坛口的红布褪成了浅褐色。
我想起周师傅上月胃癌住院时，他女儿连夜把石磨换成电动机器，老磨盘如今躺在便利店门口当装饰，裂缝里钻出几簇倔强的狗尾草。
正午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出柏油味，修鞋匠老赵的紫檀木箱却始终沁着凉意。
那天见他给网红姑娘的高跟鞋镶银扣，老花镜腿上缠着胶布，手却稳得像给官老爷补朝靴的祖太爷。
"这银丝绞花是光绪年间苏州银楼的样式"，他把鞋跟转了个角度，"可惜现在年轻人只认得Tiffany蓝。
"最奇的是李裁缝铺子那件旗袍。
孔雀蓝织锦缎上的金凤凰，眼珠用的是南洋珍珠，翅膀底下藏着西十九种渐变丝线。
听说军官太太没能来取衣，是因为坐着黄包车拐进步辇巷时，被流弹削去了半边发髻。
去年秋天有个拍纪录片的女导演寻来，李裁缝却把橱窗锁了："衣裳等人和人等衣裳，总得讲个缘法。
"暮色最浓时，我常站在拆了一半的戏台子前。
断墙上的海报还印着《牡丹亭》的唱词，钢筋从雕花木梁里刺出来，像出错的工笔描金。
穿堂风经过空酒瓶时呜呜作响，倒比手机外放的抖音神曲更似杜丽娘的叹息。
前日暴雨冲塌了余婆婆家半堵墙。
社区来人安置时，老余头蹲在废墟里扒拉出个铁皮盒子，里头装着1958年的劳模奖章，还有张泛黄的结婚照——原来他右腿残疾不是因为救火，而是替瘫了三十年的妻子试针灸时扎坏了神经。
照片上的姑娘梳着麻花辫，眼睛亮得能映出巷口新装的太阳能路灯。
今早雾特别大，外卖电瓶车的警报声里，我听见老式铜锁开合的响动。
李裁缝把那件旗袍套在模特架上，孔雀蓝映着隔壁奶茶店的霓虹灯牌，竟显出几分赛博朋克的妖冶。
许老板的孙子在首播卖油纸伞，背景音却是他爷爷用古法熬桐油的沙沙声。
而老余头照旧挑着水走过状元坊，桶里漂着便利店送的樱花书签，水面倒映的靛蓝身影，渐渐融进雾霾灰的天光里。
暮春的雨落下来时，青石板上新旧水痕终于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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靛蓝布褂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磨出铜绿的烟袋锅子，走三步便撞在豁口的粗瓷水壶上，叮——当——叮——当，给七拐八绕的巷子打着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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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倔驴。
"茶馆王掌柜吹开茶沫，眼睛却盯着对面玻璃幕墙里新开的咖啡店，"当年纺织厂大火，他抄起太平缸就往火场冲，救出来六个女工..."话没说完，穿汉服的小姑娘们嬉笑着涌进来扫码点单，柜台上"雨前龙井二十文"的木牌晃了晃，终于栽进装一次性杯盖的纸箱。
倒是街角的油纸伞铺最经得起端详。
许老板的祖父在民国十八年创下"听雨斋"的名号，如今门楣上电子屏闪着"非遗体验"的红字，可那些真正的好东西仍藏在后堂。
去年梅雨季我躲雨进去，见他正用米酒擦第三遍伞骨。
"陈三年的毛竹，须得立春后第七场雨浇过的。
"老人忽然开口，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桐油金粉，"我爷走的那天，巷口豆腐坊周老板送来半坛女儿红，说是埋了二十年的。
"他抖开伞面，烟雨江南在薄棉纸上洇开，却忽然指着西墙："那坛子还在梁上悬着呢。
"果然有只黑陶坛在阴影里晃荡，坛口的红布褪成了浅褐色。
我想起周师傅上月胃癌住院时，他女儿连夜把石磨换成电动机器，老磨盘如今躺在便利店门口当装饰，裂缝里钻出几簇倔强的狗尾草。
正午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出柏油味，修鞋匠老赵的紫檀木箱却始终沁着凉意。
那天见他给网红姑娘的高跟鞋镶银扣，老花镜腿上缠着胶布，手却稳得像给官老爷补朝靴的祖太爷。
"这银丝绞花是光绪年间苏州银楼的样式"，他把鞋跟转了个角度，"可惜现在年轻人只认得Tiffany蓝。
"最奇的是李裁缝铺子那件旗袍。
孔雀蓝织锦缎上的金凤凰，眼珠用的是南洋珍珠，翅膀底下藏着西十九种渐变丝线。
听说军官太太没能来取衣，是因为坐着黄包车拐进步辇巷时，被流弹削去了半边发髻。
去年秋天有个拍纪录片的女导演寻来，李裁缝却把橱窗锁了："衣裳等人和人等衣裳，总得讲个缘法。
"暮色最浓时，我常站在拆了一半的戏台子前。
断墙上的海报还印着《牡丹亭》的唱词，钢筋从雕花木梁里刺出来，像出错的工笔描金。
穿堂风经过空酒瓶时呜呜作响，倒比手机外放的抖音神曲更似杜丽娘的叹息。
前日暴雨冲塌了余婆婆家半堵墙。
社区来人安置时，老余头蹲在废墟里扒拉出个铁皮盒子，里头装着1958年的劳模奖章，还有张泛黄的结婚照——原来他右腿残疾不是因为救火，而是替瘫了三十年的妻子试针灸时扎坏了神经。
照片上的姑娘梳着麻花辫，眼睛亮得能映出巷口新装的太阳能路灯。
今早雾特别大，外卖电瓶车的警报声里，我听见老式铜锁开合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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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老余头照旧挑着水走过状元坊，桶里漂着便利店送的樱花书签，水面倒映的靛蓝身影，渐渐融进雾霾灰的天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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