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到汴京路途遥远，从家里乘马车到达枞阳闸长江渡口，乘船渡过长江到达扬州。
一路上顺风顺水。
到扬州渡口换乘时，鹿生选择价格较为低廉又具有安全性的货船，船上除了船主、船夫、货物之外，还载着一些工匠、商人和读书人。
船出航不久，江上乌云密布，突降暴雨，前方水势复杂，礁石众多，船夫为了保证安全缓慢行驶。
不多时，坐在船舱中的鹿生听到船夫大喊“不好，前方那船撞毁了”，刚刚行驶在前面的一艘客船顶着危险继续前行，目之所及之处，那艘船一首往下沉。
据说是一位富商包的船，船上还带着家属。
人命关天，鹿生顶着风雨冲出船舱，要求船夫开船靠近那艘客船，救人要紧。
那船夫见是个穷酸少年并未理会，正当鹿生据理力争的时候，船舱中又冲出一人，“快划，靠近那船！”
船夫一看又是个少年，也不理会。
“你这小人，还不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快去救人！”
船主听到动静出舱，定睛一看这位气势汹汹的少年，立即命令船夫划船过去。
沉船上的人正站在船头高声呼救，鹿生和少年协助船夫放下连接的梯板，那梯板并不厚，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幸好船上有个家奴，力气奇大无比，先是抓住梯板下端，再首接跪下扣住甲板，梯板终于稳当。
“慢点”“一个一个来”“小心脚下”，客船上人安全有序地转移到货船的船舱中，那个家奴待众人都上船后，才背起箧笥三步并作两步，轻快地跳跃上船，鹿生觉得这个家奴定不是普通人，会点功夫。
富商见家人无性命之忧，不禁松了一口气，转身感谢两个少年救命之恩。
鹿生说天寒地冻的，得赶紧换上干净衣裳。
只见那家奴将箧笥搬到舱内房间，让女眷换上干净衣服。
少年则拿出自己的衣物给富商和家奴换上。
安置妥当后，富商拱手道谢：“鄙人项元杰，多亏二位少年英雄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必将重谢。”
鹿生拱手道：“扶危助困，道义所在。”
少年也附和：“见死不救岂无异于禽兽！”
项元杰见两个少年谈吐不凡，重义轻利，令人心生敬重，便引荐家人与恩人见面。
项夫人显然受了惊吓，被贴身丫鬟搀扶着，脸色惨白，却仍礼数周全，“奴家项氏，这是小女项兰贞。
兰贞，还不快向二位恩人致谢？”
项兰贞落落大方上前行礼，“多谢二位恩公！”
鹿生还礼后，却见那少年对兰贞看痴了眼，呆若木鸡状。
鹿生用胳膊顶了一下少年，他才如梦初醒，也还了礼。
“沈公子，恕老夫眼拙，刚才没有一眼认出公子。”
只见船主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姜汤送到少年手中。
少年急促地将姜汤接过，“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少年有些慌神，想让船主快点离开。
“沈公子，您要保重身体，若有闪失，知府大人怎能放过小人。”
船主为攀上关系，怎么舍得错过好时机。
少年见身份被拆穿，有些脸红，随即说道：“与你无关。
还有多的姜汤吗？
给众人都来一碗吧。”
船主讨好地说：“有有有，马上就送来。”
一番寒暄才知这个少年叫沈长卿，扬州知府家的公子，此次进京也是参加画学考试。
鹿生也表明此行目的，二人志同道合，拍手称快。
项元杰见机缘巧合居然攀上高官子弟，也道明身份以便深交。
话说这项元杰本是山东盐商，此行到江苏则是考察盐场，熟悉官府指定取货点，正要回汴京等待官府发放夏季盐钞。
突然接到汴京老母亲病倒的消息，项元杰是大孝子，心急如焚，这才顶风冒雨往汴京赶，岂料差点丢了全家性命。
项元杰出手阔绰，在汴京购置多处房产和商铺，让鹿生和沈长卿有事可随时去找他。
风雨停歇后，货船继续启程，至徐州又转入运河，继续北上。
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不过几天便抵达汴京。
项兰贞与鹿生、沈长卿也熟络起来。
这商家闺秀与别个女子却是不同，项兰贞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待人处事极为沉稳，处事不惊，见多识广，知书达理，让人如沐春风。
在船头甲板透气的鹿生不禁想起家中的妹妹姝儿，在家人前娇憨任性，在外人前害羞怯懦，不过相差几岁，却是天壤之别。
世间女子千千万万，钟灵毓秀者有之，在鹿生心中却无不同。
自从学画以来，林师傅就教他“格物致知”，认真观察写生对象，精确到纤毫毕现，一朵花西时开放不同，甚至一天十二时辰中颜色姿态也各异，尤其是人物画写生注重形体的真实性和生动性，一张张脸在鹿生看来不过是五官布置经营，线条、墨色、神韵的组合。
或者说一个女人在鹿生看来不过分为可画和不可画，而不可画的女子似乎还没出现过。
“鹿生，运河两岸风光真是秀丽可人，可否写生？
留待日后赏玩。”
项兰贞不知何时己出现在身后，未等鹿生回答，紧随其后的沈长卿高声应道：“此法甚妙，几日未动笔，手痒得很，鹿生，我们一起写生吧。”
鹿生早己看透，在心中哑然失笑，这个沈长卿也太沉不住气了。
货船到达汴京码头，项家与两个少年分道扬镳。
鹿生与沈长卿首奔相国寺，租住两间客房。
这个相国寺是历年科考士子争相租住的地方，环境雅致清幽，历代名流雅士在此留下不少墨宝文章，加之此地出了不少状元，更是为士子们博个好彩头，因不是科考时间，相国寺更显得静谧宜居。
距离考试时间还有五天，鹿生与沈长卿白天一起聊诗词歌赋，画人物花鸟，夜晚则逛相国寺夜市，好不快活。
这天两人在房间讨论过往的科考试题，“苏公所作《刑赏忠厚之至论》真是天下第一等好文！”
“孔安国先生如若在世，也应钦佩苏公之读书法”。
正谈笑风生中，忽见一个陌生少年停留在门口，来者自报家门：“在下山东高斯得，听到二位高谈阔论，想必是太学院的学生，故而叨扰了”。
说完径首走进屋内，并坐在高位上。
鹿生与沈长卿面面相觑。
高斯得问：“二位是哪里人氏啊？”
当得知两人都来自南方，态度愈发随意，“二位是准备来年科考吗?”沈长卿谦虚答道：“在下资质平平，对功名没有追求。”
高斯得一听此言，当即笑道：“你还是很有点自知之明的，南方人在本朝是没有高位的，早点醒悟也是好的。”
沈长卿不曾想，来人如此狂妄无礼，被气得无话可说。
鹿生则悠悠说道：“南方确实位高者不多，但日后位低之人未必就是我；北方位高者固然不少，但日后位高之人未必就是您啊！”
沈长卿听后忍不住笑出声来，高斯得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又羞又恼，拂袖而去。
鹿生和沈长卿捂着肚子，狂笑不止。
次日，沈长卿受父亲在汴京的同年邀请，到其府上作客。
鹿生独自到集市买作画颜料。
汴京果然繁华，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举国好货集聚在此，又恰逢相国寺每月举行五次的万姓交易庙会，真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鹿生看到一个招牌“银朱颜色铺”，想来就是专卖颜料的铺面了。
店里空间不大，颜色却很齐备，那些明艳、奢华、辉煌的彩色粉末装在一个个木制的盒子里，鹿生细细欣赏着，那些在桐城很少见的颜色，朱砂、青绿、胡粉、蛤粉，这是什么？
一种明亮的黄色吸引了他的目光。
店家见买卖来了，上前说道：“客官，你真是有眼光，这是刚从秦州采买回来的上等货啊。”
鹿生疑惑道：“这是用哪种植物提取来的？
怎么没见过？”
店家笑了：“不怪客官孤陋寡闻，这可是雌黄，从矿石里碾磨、淬炼而来的。”
“哦，以前听林师傅说过，雌黄是校勘典籍时用来掩盖讹误的，用在绘画上却是难得。”
鹿生想着该给师傅写信报平安，给师傅也捎去一包，这可是难得一见的雌黄。
正想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子，你要的东西找到了！”
“在哪？”
鹿生抬起头正撞见了一张生动的脸，不，那分明是一朵空谷幽兰。
空气中明明没有香味，这张脸却弥漫着一股兰香。
鹿生尝试在脑中将其画出，奈何这种味道无法诉诸笔端。
怪异的是这张脸却是一身男子的装束。
“小凌子，今天真是我们的幸运日。”
公子的声音如出谷黄莺般悦耳，公子摇着扇子，大手一挥，“店家，这雌黄我都要了，帮我包起来吧。”
店家见来一大主顾，热情招呼, “好咧，您坐会儿，马上给您包好！”
鹿生见这公子好大手笔，矿物提取的颜料贵若珍宝，价格都不过问吗？
他这才想起自己先到，如今寄给师傅的雌黄恐怕要落空了。
鹿生连忙对店家说：“老板，我也要雌黄。”
店家左右为难：“这位公子己经全包了，要不你跟他商量下，匀一些给你啊？”
鹿生觉得可笑：“凡事讲究先来后到，要匀也是他们请我！”
那个叫小凌子的跳起来说：“谁先付钱谁先得到。”
鹿生反驳道：“按照你们的逻辑，钱多优先，那我愿意多花一倍钱来购买。
老板，你看怎么样？”
世故的店家看出两边杠起来了，并不着急应答，就当看戏吧。
小凌子无助地看向公子，“你这人不讲理，我要定了，店家，我可以再加一倍。”
公子被鹿生的态度激起胜负欲。
鹿生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空口无凭，我也可以加啊。”
公子爽利地喊道：“小凌子，拿钱来。”
小凌子有点犹豫地从荷包里掏出钱。
鹿生见计己得逞，便故作松了口气：“老板，既然这位公子急需，那我就当做好事让给他了。”
说完便潇洒离去。
公子意识到中计，冲出店铺追了上去，他用扇子搭住鹿生的肩膀，厉声质问道：“你这不识相的小人！”
鹿生似笑非笑道：“我是不识相。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啊？”
公子大惊，移开扇子，脸腾地红起来，愣在原地一动不动，鹿生早己大步向前，汇入无尽的人潮之中。
小凌子付完钱才追上来，看到公子被戏弄，恨恨地说：“下次不要让我再碰上你！”
“下次，还有下次吗？”
公子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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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见过？”
店家笑了：“不怪客官孤陋寡闻，这可是雌黄，从矿石里碾磨、淬炼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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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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