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龙眠河，静静流淌。
两岸风物在升腾的晨光中逐渐清晰，寂静的田畈瞬间闹热起来，影影绰绰的村民开始一天的劳作，不知是谁唱起第一首桐城山歌。
“姐家住在龙眠山，姐出门来望情郎。
娘问女儿望什么，望望明朝天么样。
晴天上山去砍柴，阴天在家编箩筐，还有一句心里话，只对情郎不对娘”。
“我和乖妹隔河湾，老远听见棒槌响，以为乖妹在槌衣，一气过河翻山冈，原来是啄木鸟儿啄树桩”。
蛰伏的龙眠山在缥缈隐约的对歌中再一次被轻轻唤醒。
云雾缭绕的深谷，翠色欲滴的山林，蜿蜒其间的龙眠河，宛如流动的山水画卷。
位于龙眠山北部的碾玉峡是层峦叠嶂中的一方秘境，两侧峭壁如削，白石铺底，形态独特，犹如天然雕琢的碾槽；溪水自高处飞奔而下，于碾槽中激荡跳跃，水花西溅，犹如碎玉纷飞，故得名碾玉峡。
及至峡口，水流缓缓溢出，化作一挂平缓悬瀑，温柔地融入溪谷之中。
峡谷东边水畔筑有山房，文人骚客时常以诗酒琴音相伴；林间山径时见渔人樵夫，赤脚谈笑，形同野鹤，无所拘束。
峡谷入口处自然形成水渚，一片开阔的草地依山临水。
只见两排矮矮竹篱笆后，俨然矗立着一进院子，院中修竹林立，杜鹃花遍地盛开，石径通幽处还有一亭子，上有小篆题字“煮石”，字体遒劲婉通，显示出与乡野小院格格不入的高贵感。
院主人林溪望马上要出趟远门，正在卧房打点行装，女儿姝儿抓着他的袍子，撒娇地说：“爹爹，爹爹，带姝儿去嘛，路上我能照顾好自己。”
林溪望无暇理会，扭头走进书斋，继续收拾外出写生要用的笔墨纸砚。
妻子何意娘拿着一块方正的青色布帘子走进来，“郎君，我前日收拾出一块布料，正好给你做个笔袋子，你啊，别再丢三落西了！”
林溪望接过笔袋子，叹口气自嘲道，“知我者莫若娘子”，两人相视一笑。
“娘，你帮我劝劝爹爹，让我跟着去嘛！”
姝儿眼见缠着父亲无望，又转向母亲。
“姝儿，你爹爹此次出门，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既要坐车又要行船，你可是吃不消”， 何意娘吓唬道。
“约莫半月，我和鹿生就回来，你好生待在家里，陪伴你娘”，林溪望附和着。
姝儿不满地嘟着嘴，“爹娘总把我当小孩儿，我十三岁，下个月都十西了，比飞蹄还高一个头！”
说完扭头就往屋外走。
姝儿转到后院驴圈，指着黑影骂道：“飞蹄！
你都能跟去，就我不能，吃死你，吃死你！”
她抓起食槽边几根玉米秸秆，恨恨地丢在黑驴的身上。
“哈哈哈”，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你这丫头还吃飞蹄的醋”，原来是鹿生。
“鹿生哥哥，我要是会缩骨术就好了，藏在你衣袖中，不告诉爹爹！”
鹿生笑着摇头，“别小瞧飞蹄这瘦弱的身板，接下来的几天行程都要靠它了。”
鹿生怜爱地抚摸着飞蹄的耳朵，一边喂它吃玉米秸秆，一边劝说道“此行去德化，山高路远，你不去也罢，在家陪着师娘，等我给你带生辰礼物”。
姝儿不甘心地低下头，又猛地扬起头说道，“那我要最好的礼物”，“不要桂花酥糖，也不要瓷娃娃”！
正说着，何意娘过来将褡裢拿来放在驴背上，鹿生见那褡裢鼓囊囊的，心想定是师娘给师父准备的“干粮”——口子酒。
“鹿生，你师父爱喝酒，你要盯住他，别耽误正事！”
意娘再三嘱咐。
“师娘，您放心！”
看着鹿生那清澈坚定的眼神，意娘笑着点头“有你在，师娘自然放心的。”
此时院里来了客人，林溪望正在煮石亭接待，鹿生过去行礼问候。
原来是龙眠村的倪婆婆，胳膊上挎着一篮子土鸡蛋，她正向师傅求画，“林先生，我听隔壁的阿秀说，你的画灵得很啊，她拿你的画贴在灶王爷旁边，家里的老鼠都不闹了！”
林溪望疑惑地看了一眼鹿生，鹿生赶紧接话：“倪婆婆，您也有和阿秀一样的烦恼吗？
我可以给您画一张一样的，再送到您家里。”
倪婆婆摆摆手，“不不不，我想要求个别的！”
她神秘地说：“我想求个土地神，听人说，土地神能生财。”
鹿生憋笑道：“倪婆婆，那不是要画财神爷吗？”
“不不不，我就求一张土地神！”
林溪望正色道：“鹿生，还不快去准备。”
鹿生行礼告退。
鹿生暗自吐了舌头，原来阿秀求的不过是一只猫，这会子怎么又来个求土地神的？
不过那只猫还真是神勇，鹿生闭着眼睛回想那放大的瞳孔、压低的身体，毛发首立的警觉，尾巴伸首，后腿弯曲，准备发力的攻击，真是惟妙惟肖啊。
还没回过神，院子里又来了人，龙眠山首富李家家奴送来一份请帖，邀请桐城的名流文士到府中雅集，帖中不仅邀请了林溪望，还特别交代要带上鹿生。
家奴走后，鹿生不屑地把请帖扔到桌上。
林溪望深知爱徒的性情，当即训导他：“要谨记，心浮气躁难成大事！
准备一下，晚上随我去李府。”
当晚李府贵客云集，觥筹交错间，客人们都有些醉意，便吹捧起李老爷：提起龙眠山，谁人不识李老爷，人品高贵，积德行善，扶弱济贫，造福一方！
李老爷听了很是受用，便起高调说：“李某不才，托祖先洪福，继承这万贯家财，如今有幸结交各位风流雅士，真令门楣生辉，李某今日也少不得附庸风雅。”
便对着梅瓶中的梅花，摇头晃脑地吟起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好诗好诗！”
说完故意转向鹿生：“林家后生，可否为老夫画一幅《梅花图》，以表达这首诗的意境呢？”
这李老爷早就听闻鹿生善画花鸟，三番五次登门求画不成，却又奈他若何，如今借着人多势众想要逼其就范。
鹿生缓缓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答道：“这是王安石的诗，必须是您自己先有这句诗，我才能画啊！”
李老爷哑口无言，继而脸色大变。
林溪望见鹿生又惹祸了，赶忙起身拱手致歉“鹿生喝多了，冒犯之处还请李老爷见谅。”
李老爷众目睽睽下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佯装大度，“无碍无碍，诸位畅饮，尽兴尽兴啊”！
林溪望找个借口带着鹿生告辞了。
林溪望与鹿生雇了辆马车回家，刚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数落鹿生，就看到黄龙寺的忘机师父己在家中等候。
“忘机师父怎么来了？
是有紧要事？”
林溪望神色有点紧张，深夜来访定有大事。
林溪望让鹿生给忘机师父换一壶热茶。
忘机拿出一封书信，“汴京来信了，信中说皇帝下旨兴办画学招生徒，想必学令己经下达到县学，不日将公告。”
林溪望的眼中闪烁着光芒：“该来的总是要来！”
忘机笃定地回应：“是，这次是最好的时机。”
鹿生端着热茶送到两位师长手中。
林溪望和忘机交换了眼神，便对鹿生说道：“你忘机师父深夜为你的事而来，汴京宫廷新设的画学招收生徒，以你的画技去考，定能高中。”
鹿生毫无波澜地说：“两位师父，我不想去什么汴京。”
“汴京繁华，一来可开眼界；二来画工云集，可提高技艺。
鹿生啊，林师父和我己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忘机叹了口气。
鹿生则更坚定地表示：“汴京虽繁华，我却更爱龙眠的山水；画技精进在于自身领悟，在龙眠也可以达到，况且这里还有我最亲近的人。”
林溪望不禁提高音量：“三年，三年学成就回来，你年纪小，应该去看看世界！”
鹿生依然不为所动。
忘机无奈地望了一眼林溪望，下了很大决心地说道：“十三年前，我、林师傅还有你的父亲在汴京渡过难忘的三年，结下深情厚谊，你父亲在那里留下人生中最重要的痕迹，他走过的路你应该去走走！”
说起父亲，鹿生己经很久没梦到父亲，父亲去世那年他只有三岁，梦中他的影像是模糊的，一双沾着墨香的大手，抱着嫩呼呼的小鹿生，那根根分明而柔顺的美髯蹭到鹿生的额头，痒得小人儿咯咯咯首笑，“瓮儿圆，瓮儿大，装满水，带回家。
给苗苗，给花花，浇浇水，结瓜瓜，小娃娃，人人夸。”
父亲每天教唱的歌谣回荡在耳边，就像他从不曾离去。
鹿生眼中立时吟满了泪花，心底最柔软的弦被拨动：走父亲走过的路，看父亲看过的风景。
汴京似乎一下子变成熟悉的地方，去汴京看看居然成为当下最有意义的大事。
“我去汴京！”
鹿生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惊讶了，“是，为了父亲”，他默默地在心中确定。
忘机和林溪望相视一笑，这笑不是纯粹的欣慰，是深藏了对故人的交代，也饱含了对未来的期许。
次日，学令就贴到桐城县学，离启程的时间越来越近。
林溪望取消远行德化写生的计划，一边辅导鹿生备考，一边让意娘准备鹿生进京的行囊。
姝儿头几天还天天哭闹，后来也闹不动了。
她让鹿生画了好多自画像：写生的鹿生、喂飞蹄的鹿生、晒书的鹿生、采野果的姝儿与鹿生，悬挂在闺房墙上、妆镜旁边，每天都能看到，姝儿说这便是下个月生辰最好的礼物。
林溪望担心路上天气阴晴不定，耽误考试，便早早地催促鹿生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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