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河北邢台城郊的货运场正在亮着三两点鬼火似的灯。卡车司机李建国,
正蹲在解放J6的右前轮旁,冻僵的手指捏着胎压计,窸窸窣窣地在鼓捣什么。
今天是腊月初七,刀子一样的北风卷着煤渣子,把远处钢铁厂的烟囱吹得像根将熄的烟头,
只是这样吸烟也太浪费了。建国的防寒手套早磨破了拇指,铁疙瘩似的胎压计粘住皮肉,
撕下来时带起一小片冰渣,真是又疼又痒的感觉。"精密仪器?
"货单上的打印字洇着一道水痕,李建国对着车斗里的二十台裹着防雨布的电动车自言自语,
眼神中有点无可奈何。很快,防雨布的四个角都已经用麻绳捆成了死结,
货主老赵递烟给李建国的时候,
指甲缝里的红漆还没洗净——那分明是给电动车喷完底漆蹭的。“估计不好洗掉”,
李建国心里暗道。当驾驶室铁门吱呀着合上时,仪表盘显示现在是零下十二度。
建国从座垫底下摸出个铁皮盒,里头躺着半块结霜的桃酥,虽然没有什么食欲,
但想到这是闺女昨晚偷偷塞进自己帆布包的,建国的眼神变得有点温柔起来了。此时,
车载收音机滋啦滋啦响着《大登殿》,王宝钏的唱词混着柴油味在狭小空间里浮沉。他想,
“王宝钏在寒窑里的日子真不好过,遇到这种天气,冬夜冻死了吧!”"建国!
"货场管理员老王举着保温杯追来,翻毛皮鞋在冻土上打滑,他叮嘱道,
"这趟可得把招子放亮!"杯口腾起的热气里飘着茉莉香,"上月张秃子拉的那批建材,
在信阳叫人讹了五千,车大灯都砸了。"车轮碾过107国道薄冰时,
李建国把暖风拧到最大。后视镜里,已经年过半百的老王的身影,迅速缩成一个佝偻的黑点,
货场围墙上的"严禁烟火"褪成粉红色,像道结了痂的疤,估计这道伤疤永远也不会好起来。
一、安阳夜雪过邯郸时,天上又飘起无数的盐粒子,本来干干净净的挡风玻璃上,
很快凝出一层好看的冰花。李建国正把着方向盘往河南方向驶去,
收音机里突然插播暴雪预警。幸好现在快到服务区了,
只见新乡服务区的霓虹招牌在雪幕里晕成团红雾,一眼望到头的停车坪上,
正横七竖八停着蒙煤灰的挂车,活像一群冻僵的钢铁巨兽,在寒风里呼呼大睡,
样子还真有点可怜呢。"一碗烩面,多放辣子。
"李建国跺着脚钻进写着"豫香居"的彩钢棚,塑料门帘上的油垢结了冰碴,
蹭在军大衣上沙沙响,但也根本不用担心蹭坏了衣服,因为军大衣也被冻得硬邦邦的。
而后厨飘来的羊油香混着葱蒜味,勾得人肠子打结,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了。
这个穿红棉袄的胖女人正抡着长勺搅汤锅,铁锅沿结着半指厚的油膏,嘴里接话道,"中!
给恁下份宽的!"案板震得酱油瓶子直跳,面团在她手里像是听话的孩子,
要多文静就多文静,很快就给甩成银腰带,眨眼间变成千丝万缕坠进沸汤。也就在这个时候,
三个黑影悄悄地贴上了车门。建国从后视镜瞥见暗夜里金链子的反光时,
带回来的面汤刚喝进第二口。刀疤脸拍打车窗的闷响惊得他手一抖,滚汤泼在裆部,
隔着棉裤腾起白汽,奇怪的是,他竟然没觉得烫。"师傅,做个好事捎个脚呗?
"刀疤脸咧着嘴,门牙缺了半颗,"哥们几个去郑州。"李建国攥紧方向盘,严肃地说道,
"公司规定不能带人……""规定顶个球用!"另一个纹身男突然拉开副驾门,
雪混着寒风猛地灌了进来。三人硬挤进驾驶室,劣质香烟混着酒气在密闭空间炸开,
让人有一种像呕吐的感觉。刀疤脸的手按在储物箱上,指节粗得像老树根,
看样子也是附近种地的出身,听他说道,"听说你这车货金贵?
"车载电子钟显示23:49,服务区值班室的灯突然亮了。胖女人举着长柄汤勺冲出来,
棉拖鞋在雪地里咔哧咔哧地踩出两串深坑,"二赖子!又祸害过路司机!
"一股子朴实的河南口音震得车窗发颤。三个混混竟像耗子见了猫,
金杯车尾灯在雪地里划出道红痕,转眼没入黑暗。"大兄弟,面坨了吧?
"老板娘小心地端着海碗过来,碗里堆着颤巍巍的羊肉片,"再给恁续碗汤。
"她丈夫蹲在车底敲打刹车片,扳手撞击声混着豫剧唱段飘进雪夜。李建国摸出烟盒,
发现手还在抖个不停。老板娘忽然压低声音,对他小声说道,"上月有个山东司机,
在这被讹走半个月运费……",她朝值班室努嘴,"监控早叫人砸了。"后视镜里,
她硬塞进车窗的腌萝卜泛着油光,玻璃瓶上还贴着小儿子的识字贴纸。凌晨三点,
李建国的车要过黄河大桥时,雪粒子变成了冻雨。这种雨夹雪的天气,其实最让人心烦。
建国嚼着酸辣的腌萝卜,咸味混着茱萸的辛香在舌尖炸开,这河南的饭就是香,
想起刚刚被那个胖大姐的仗义相助,李建国心里一阵感慨,“哪里都是好人多!”这时,
对岸的荥阳服务区像个发光的蜂巢,几十辆运煤车排成长龙,尾气在低温里凝成蓝雾,
给人一种很朦胧神秘的感觉。在"加水补胎"的霓虹灯下,
一个紧紧裹着军大衣的中年人正给轮胎绑防滑链。李建国刚摇下车窗,
就听见熟悉而又亲切的邢台口音,"后生,前头巩义段塌方咧!"老汉的翻毛帽结着冰溜,
"走连霍高速得绕洛阳,走国道能省八十里。"导航屏幕闪烁几下,彻底黑了。
李建国摸出卡友给的一个简易指南针,磁针在玻璃罩里微微发颤。听人劝吃饱饭,
他选了国道。破晓时分,车灯照见"虎牢关"的路牌,柏油路突然变成搓板路,
这段路不好走啊。电动车在防雨布下发出叮咣乱响,
建国瞥见后视镜里有辆没挂牌的黑色桑塔纳,自新乡就跟到现在——心想,这可麻烦了!
在汝州城郊三岔路口,那一辆跟了一路的桑塔纳突然别了上来。建国心里一惊,猛打方向盘,
车头擦着路边杨树蹿进砂石路。防雨布被树枝扯开豁口,露出底下天蓝色的电动车外壳。
"师傅,车坏啦?"穿貂皮的男人不知从哪冒出来,袖口露出青龙纹身。
两个手下正用钢管敲打轮胎,"这得叫拖车啊,要不可走不了!
"建国摸向座垫下的弹簧刀——刀柄缠的胶布还是十年前在张家口防狼用的,绝对够结实。
忽然,远处传来唢呐声,送葬队伍的白幡在晨雾里忽隐忽现。貂皮男啐了口唾沫,骂道,
"真他妈晦气!"紧接着,桑塔纳扬起砂石消失在县道尽头。一下子驾驶室重新安静下来时,
建国发现衬衫已被冷汗浸透。他颤巍巍地点燃香烟,
瞥见后视镜里防雨布的裂口——某个电动车后座塞着团报纸,隐约露出"柳州"字样。
翻过伏牛山垭口时,柴油表开始滴滴报警。建国把车拐进方城县的民营加油站,
年轻的老板娘正裹着花棉被在柜台后打盹,旧彩电正播着《梨园春》。加油机咯吱作响,
92汽油的标价被人用红漆涂改成8.5元。"现钱还是扫码?"年轻的老板娘打着哈欠,
边亮出收款码,可以看到她的指甲上还沾着面粉。
建国注意到她身后的全家福——穿校服的男孩举着"三好学生"奖状,
背景是南阳卧龙岗的石牌坊。看到这些,建国心里还有点亲近的感觉。油箱将满时,
老板娘突然压低声音给他说道,"往南四十里有个黑店……",她朝东南方撇撇嘴,
"专宰外地车。"作为感谢,建国留下两包钻石荷花烟——那是出发前媳妇塞进他口袋的。
深夜抵达唐河县,国道旁的汽车旅馆亮着粉紫色灯牌。老板娘嗑着瓜子也不看他,
嘴里却说道,"大通铺二十,单间八十。"见建国犹豫,她从柜台下摸出个电暖器,
"看恁也不容易,给恁算六十,有热水。这个价最低了,恁找不到别的。"进了房间,
看到墙皮剥落处用明星海报糊着,建国在周杰伦的笑容陪伴下认真检查门锁。
走廊飘来蒜面条的香气,混着隔壁司机震天的鼾声。他摸出手机,发现闺女发来语音,
"爸爸,我数学考了98哩!"这时候,外面的防雨布在夜风里扑簌作响,建国嚼着降压药,
听见拉煤车碾过减速带的闷响,眉毛间满是心事。远处传来狗吠,
月光照亮车斗里那个突兀的凸起——二十台电动车不该有那样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