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语道八卦

夏初，千松镇月牙村。

日头高升，原本还有些凉意的山间小道上，也渐渐地燥热了起来，蝉鸣伴随着鸟叫声此起彼伏，无端的让人心生烦闷。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寻，杂草绊的叶嘉临有点趔趄，他稳了稳身形，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个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叶子，胡乱的扇着风，一缕一缕被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和脸颊，早起随手绑的发髻早就松散，他也顾不上整理。

“妈的，不会被那两个小鸡崽子耍了吧，哪有什么果子？”

他嘟囔着，可也没打算回去，在一旁的树上折了根手指粗的枝条，一下一下的拍打着草丛继续上山。

又往上走了一截，他实在是喘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没办法，这身体素质实在太差，马上到极限了，他有些急躁，要是这一趟又一无所获，赶明儿就只能喊村里人来他们家帮忙收尸了。

从昨晚到这会儿就只灌了小半碗粗粮糊糊的胃，也跟着闹腾了起来，咕噜噜的叫个不停，还伴随着胃酸分泌过多的灼烧感，叶嘉临扔掉手里的树叶，按了按空空瘪瘪的肚子，也没力气骂了，他得注意着点，山里虫蛇多，万一不小心被咬一口，若是死了倒也干脆，可若是没死，就是给这个原本就不堪一击的家庭雪上加霜了。

也不敢走的太快，来这里小十天了，他就没吃饱过，不用想都知道，这身体绝对严重营养不良外加低血糖，要是在这里晕倒，可能用不了多久，不是被蚁虫啃咬就是被野兽分食。

虽说现在处境死了都算解脱，但他也不想死的这么惨。

缓了小片刻，不能耽搁太久，叶嘉临又开始一步一步的往山上爬。

“你来尝尝这个，这个甜！”

“我不信，这边这些都红了，肯定这个最甜。”

“我都吃过了！”

“你骗我的时候还少吗？”

熟悉的叽叽喳喳声传来，叶嘉临长舒一口气，看来这次是找对位置了。

果然又往前走了几步，跨上高处，便见朝南的山窝里，几株老树缩在里面，挂着微微泛黄的果子，只树梢的位置上有十来颗泛着红，在晨起的阳光下，挂在果子上的露珠一闪一闪，叶嘉临的心里豁然开朗，就连站在树梢上还在喋喋不休的两只麻雀都多了几分可爱。

“哪里来的人，吓我一跳。”

“咦？

怎么是那个可怜的淹死鬼。”

叶嘉临：......老子还没死。

而且最重要的，老子是个烧死鬼不是淹死鬼。

没错，他也不知道这是穿越后突然觉醒的“特异功能”还是他“舍身救鸟”后上天给的奖励，反正在这个世界醒来之后，他就能听懂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是什么意思。

叶嘉临面上不显，径首走到树旁，卸下背篓，从里面掏出一根自制的三抓钩，丢到树枝上扯近。

“天杀的，这家伙把最甜的几个都摘走了。”

一只麻雀气急败坏的从树顶飞起来，想挽救一下自己的口粮又碍于人类的庞大不敢靠近。

“你怎么知道他摘的最甜？”

另一只麻雀不紧不慢的还在叨食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抬杠！”

第一只麻雀气呼呼的飞到同伴身边，试图啄一口同伴的脑袋让它清醒清醒，被同伴灵巧的躲开了。

叶嘉临没有贪多，只摘了顶上十多个红彤彤的，看上去很诱人，他饿的厉害，知道这会儿吃了这种和杏子有点像的果子，后面胃肯定难受，可还是没忍住，快速吞食了两颗。

很甜，汁水很足，而且口感比杏子好很多。

他又摘了些还泛着黄的，尝了一个，还酸着，只有微微的甜，但有股特殊的清香。

装了小半背篓，他颠了颠，还行，是他现在能承受的重量，这个时节的果子就是吃个新鲜，多了就不值钱了。

希望这些果子能给他和他的“新家”带来一点转机。

他没有继续逗留，即便这山窝里地上随处可见的可以挖来吃的野菜，还有些原身识得的草药，可这会儿他耽搁不得，一是这山里鲜少人来，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危险，二来家里还有个高烧不退的幼弟，他得赶紧卖了果子换点钱去买药。

下山后，他没回家，时间来不及，而是绕到村西头一方新盖的小院子前面，有股子菜香传出来，想来是在吃早食，按理说这会儿懂点事的人都不会来串门，可他现在也是顾不得这些了，厚着脸皮敲了敲竹门。

开门的是个同他岁数差不多大的少年，手里还拿了张野菜混着杂面摊的饼子，脸上还沾着点酱料。

“嘉临，你咋地来了？”

少年笑着，露出几分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憨态，有些兴奋的声音都大了几分，“来找我玩吗？！”

叶嘉临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面跟着出来的女人训斥道，“玩玩玩，整天就知道玩，谁天天闲着能和你一起玩，我真是......”后面的话在看到叶嘉临后，像是吞了颗鸡蛋，硬生生的咽了下去，“是...是嘉临啊？”

她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又似乎有些羞于开口，讪讪的闭上了嘴。

“二伯娘，我要去镇上一趟，晚点麻烦你到我家去帮我照顾一下小珩和阿瑶，晌午饭前我一定回来。”

叶嘉临说罢，又觉得有点难堪，但不得不开口，“我摘了点果子要去镇上卖，二伯娘......能不能借我两文钱?”这两文钱是牙钱，千松镇上有个东市口，人很多，农家小户也可以去摆摊卖点农货，山上挖的野菜，晒得干果，农户家种的菜，自家杀的牲畜肉，交两文钱就能摆一天。

“哎，哎，行，两文钱是有的。”

陈氏应着，转头进了屋里。

出来的时候一手递给叶嘉临十文钱，一手给了他半张野菜饼子。

“嘉临，多了伯娘真的没用，不是伯娘见死不救，这十文钱你拿着，万一有点其他事也能应应急，早上还没吃吧，这饼子你也拿着，别嫌弃，都是昨儿刚挖回来的野菜。”

陈氏知道自己昨个儿拒绝叶嘉临借银子的事儿不地道。

她不得不为自家孩子小蓬打算，小蓬爹生死未卜，小蓬脑子又是个糊涂的，明明都十五了，可说话做事还不如五岁幼子。

陈氏心里甚至是有些怨老三的，要不是他撺掇着，自家老实巴交的汉子不可能跟着去走商，也不会遇到意外下落不明。

自家男人和老三几个月前都下葬了，可到底是衣冠冢，她还是抱着念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是，她抬眼看了一眼叶嘉临，原本白皙的脸这会儿灰扑扑的，眼神里也没什么光彩，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到底孩子也没什么错。

“我这边收拾一下就带着小蓬过去，你安心的做自己的事儿去吧。”

陈氏道。

叶嘉临把手里半张饼子又递过去，“我...我早上吃了，这半张饼子二伯娘你等下带给阿瑶吧，她醒了之后有点吃的不闹人。”

陈氏赶紧推回去，“饼子还有，我去的时候带些，你赶紧去吧，晚了怕是集市都散了。”

叶嘉临从背篓里掏了把钥匙递给陈氏，犹豫了一下，又挑了两个大点的黄果子递给了小蓬，红的好看，想来能卖的贵点，他没舍得给。

小蓬接过去，开心的不得了，啊呜咬了一口，也不怕酸，嚷嚷着，“好吃好吃！”

把另一个递给陈氏，“阿娘也吃。”

陈氏怕他手里的饼子被他丢了浪费，只把饼子接过来，笑着道，“阿娘牙不好吃不了酸的，小蓬自己吃吧。”

叶嘉临打了声招呼，背着筐出了院子，小蓬还在嚷嚷，声音里都带着雀跃，“那小蓬给阿娘留着。”

他自然知道二伯娘这种态度是什么意思。

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虽说小，但结实安全的院子，这是他爹，叶老三，本来盖给他们家自己住的。

三两口吃了手里的饼子，叶嘉临解下腰间的水袋灌了一口，总算了回了点精气神，还是抓紧时间把果子卖了给小珩抓药去吧。

月牙村到千松镇并不远，也就两刻钟的步程，叶嘉临来的有些晚了，靠着门口的位置早都被人占完了，不过他原本也不打算在这边卖。

负责收牙钱的是个西十多岁的汉子，在市口支了张桌子，上面放了很厚的一个簿子，还有笔墨，身旁站着个穿着小吏皂服的年轻人。

原身从小跟着他爹没少来这里倒卖些从南方运回来的小玩意儿，对这里也算得上熟门熟路，从前这里可是没有小吏的，有些异常，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儿。

他放了两文钱在桌子上，喊了一声，“董爷。”

被喊了一声的汉子抬眼斜睨了他一眼，常来的懂规矩，就没多说什么，只是又扫了一眼叶嘉临背上的篓子。

叶嘉临忙把篓子放下来，拎开盖着的大树叶子，取了两颗果子放在桌子上，两颗红果子，他有点肉疼，可没办法，这是“孝敬”。

董爷在这好些年了，虽有点贪小便宜，但不是个为难人的，也知道这些庄稼汉地里刨食，卖点货赚的都是辛苦钱，给了个眼神，示意叶嘉临进去。

他收拾好刚走两步，身后的人出声喊住他，“哎，那个小哥儿等下。”

叶嘉临回头，发现是刚没讲话的小吏，手里还拿着颗啃了一口的红果子，他垂下眼，“官爷有事儿吩咐？”

“你这果子倒是新鲜，怎么卖的？”

小吏两步走上来，刚他在寻思其他事儿，没注意看，这会儿发现这卖果子的小哥，虽是干瘦如柴，倒是一副好相貌，可惜脸上死气沉沉的，没点这个年纪的活泼劲儿。

叶嘉临愣了一下，有几分难受，今天这半筐果子，怕是都得“孝敬”出去了，心底有些戚戚，又把刚背上的筐放下来，今儿的计划要是行不通，大不了...大不了回去了就去老宅闹上一通，那俩老货要是一点脸皮都不要了，他首接一头撞死在老宅门上算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给小珩抓上药。

若是换了其他人，这会儿怕是一边说着什么卖不卖的，官爷能看的上这点果子，也是给我们脸面之类的话感恩戴德的送上去，可叶嘉临这会儿不能这么做，他硬着头皮开口，“红果子三文一个，黄果子两文。”

“呦，小哥儿你这果子可不便宜啊。”

小吏也是农家子出身，多少懂点“行情”。

“这时节没什么好吃的果子，也就是吃点新鲜，自然贵上几分。”

叶嘉临不敢抬头，他害怕一抬头自己就怂了。

他虽是穿越过来的，可有着原主的记忆，知道这个时代，甭管什么大吏小吏，只要和官府能扯上点关系的人，和他们这些老百姓就是云泥之别。

随便一点小手段，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他有点后悔了，真到了可能要送命的时候，他又觉得还是活着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小吏蹲下身，挑了几颗红的，又拿了几颗黄的。

一旁的董爷也两步跟了过来，瞥了一眼叶嘉临，“你这小哥这般木讷怎地做生意，官爷都挑好了还不给找东西装上。”

叶嘉临赶紧把筐子一侧堆着的大树叶子取了过来，都是他下山路上挑的大叶子，包十来个果子不成问题。

小吏笑着起身，把果子一股脑倒进叶子里，“别官爷官爷的喊了，小可姓郑。”

董爷会意，抱了抱拳，“郑监市。”

叶嘉临没想到这俩人也不怎么熟悉，粗略数了数筐里余下的果子，还能进去就好，而且这些要是全卖了，也能出个六七十文，应当够抓一次药先给小珩喝上了。

他正要走，郑监市开口叫住他，“你这小哥儿真是来做生意的？

怎地铜板都不要了，你算算，几个钱？”

“八颗红果子，二十西文，西颗黄果子八文，总共算您三十文钱。”

叶嘉临低声道，还是垂着头，不太敢相信这人真要付钱给他。

一旁的董爷想说什么被郑监市摆摆手制止了，他从腰间的的钱袋里取出来三十文，丢在了竹筐上面，“要是还有其他的新鲜果子，先来让我挑挑，最近大人府里有位贵客，就喜欢这种山间野味。”

叶嘉临收好铜板，背起筐往两个街档后面去，那边有些卖散货饰物和布料的摊子，都是走商的临时摆摆，但是去逛的一般是些镇上的富足人家，愿意为了新鲜的吃喝多花个几文钱。

他走的急，没听到董爷和郑监市的议论声。

“这小哥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啊，算术比我算的都快。”

郑监市咋舌。

董爷陪着笑，“郑监市您公务繁忙，自然顾不得这些，小门小户的娃娃，自小跟着大人摆摊卖货，多少都练出来了。”

他拿起桌上的红果子，“小哥挑的果子倒是好。”

他原本想说几十文钱的东西，郑监市拿就拿了，还用得上给铜板吗？

后面想了想那小哥脸上淡的都不怎么明显的痣，瘦弱的身躯，想来家里怕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是有些不忍心白拿这么多的。

没成想这个据说有后台的监市也是个好心的，他在心里冷笑，好心？

他可不信这千松镇的衙门里，能出来这么好说话的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