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真仙

落日如血，染红了整个山脊。

天际的云霞仿佛被烈火点燃，灼灼其华洒落在破败的土屋上。

余晖透过窗纸残破的缝隙，投下斑驳光影，斑斓中夹杂着岁月的沉默与破碎。

柴院里，干柴堆旁，一个瘦削的少年正半跪在地，用力刮着一口旧铁锅底部焦黑的米粒。

他的手指冻得通红，却仍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送入嘴中，仿佛那是人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锅底传来“咔咔”的刮擦声，在清冷黄昏中格外刺耳，仿佛一曲苦涩的回音，在他骨子里生出细微震颤。

他叫林砚，十岁，是荒山村最不起眼的孩子。

“砚疙瘩”，村人是这样叫他的。

他们说他命硬，克娘。

出生未久，母亲便病逝；父亲是个猎户，也在一次进山后再无音讯，只留下瞎眼的老祖母与他相依为命，在村东头的一间破屋里苟且度日。

破屋终年潮湿，西角漏风，夏有毒虫，冬迎霜雪。

屋檐下悬挂着干柴捆，那是林砚每日上山一担一担挑下的柴。

林砚像极了冬柴——干瘦、硬挺。

他不爱说话，总是静静地做事。

他挑水、劈柴、上山采药，哪怕再苦，也不叫苦。

他从不抢糖，也不追鸡摸狗。

别人笑他木讷，他只是淡淡地垂眼，不答。

村里的孩子偶尔朝他扔石子，他也只是避开，从不还手。

他从不争，从不夺，也从不吵闹。

他知道，哭和怨没用。

“活着就好。”

这是老祖母常说的话。

林砚也信了。

但到了夜深，他总会睁眼望着破屋漏风的顶棚，蜷在稻草被窝里，悄声问自己一句：——“活着，就真的够了吗？”

若活着只是为了下一口冷饭，为了不冻死不饿死，为了缩在这方狭窄天地里沉默如影……那样的活着，有意义吗？

秋末，老祖母病重。

她咳得满屋是血，药石无效，林砚几乎踏遍方圆十里，求遍草药与民方。

甚至跪在村里那位最厌他的李老郎中门前一夜，才换来两副药。

回到家时，天都亮了，药包还温着，林砚的膝盖却己破皮出血。

他将药煎好，用葫芦小心吹凉，一口口喂进祖母干裂的嘴里。

可终究没能留下她。

寒夜临终，老祖母握着他的手说：“砚儿，你不一样。

你命里有光……”林砚听不懂，只记得那双浑浊眼中最后的清明与不舍。

他将她埋在屋后老槐树下，那是她最喜欢晒太阳的地方。

埋葬那天，他跪在树下挖坑，手上的血冻成了硬痂，眼中却一滴泪都没流。

没人看到他哭。

他如常烧水做饭，只是从那之后，再没人听到他笑。

初冬，一位陌生的过客踏雪而至。

他骑着一头雪白青角驴，穿青衫，背黑匣。

至村口老槐下停步，向几位老人打稽首，开口温和：“此地可有林姓人家？”

“村东那破屋，有个孤娃，姓林。”

青衫人颔首，翻身下驴，往柴屋走去。

彼时林砚刚从山上背柴归来，肩上柴束比人还高，冻风在耳边呼啸，他一脚踏进柴院，却猛地止步。

门前站着一个陌生人。

“你是林砚？”

青衫人问，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低沉回响。

林砚微皱眉，警惕地后退半步，“是。”

“我与你父有旧。

来迟多年，略有补偿。”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铁牌。

铁牌锈迹斑驳，刻着一个模糊“真”字，寒意森森，仿若非人间之物。

林砚指尖刚触其表，立刻感到一股彻骨寒意顺着经脉窜入心口，皮肤瞬间泛起鸡皮疙瘩，连呼吸都为之一滞，像是触碰到了某种远古禁忌。

林砚接过，指尖触牌——轰！

他脑中如有雷鸣，一句低语似从虚空传来：——“万法皆虚，一念成真。”

天地仿佛静止。

铁牌没入他掌心，消失无踪。

脑海里却浮现一团灰蒙光团，其内隐有文字游动。

林砚呆住，久久未动，嘴唇微张，喉间发干。

青衫人凝视片刻，缓缓开口：“你的命数，改了。”

“这枚道种，为凡人而设。

唯凡骨凡心，可证真意。”

“若你有朝一日修道成行，莫忘今日所言：不可贪、不可信、不可屈。”

语毕，他翻身上驴，挥手而别：“自今日起，你之命，由你自修。”

林砚下意识追出两步，却终究停下。

驴踏雪而行，留下一串浅浅蹄印，很快没入风雪。

——自那日起，林砚的世界变了。

他能看见草木浮光、池水灵点、山风涟漪。

每一片树叶的脉络仿佛在他眼中清晰展开，池水表面灵光流转，如银丝轻舞，风过之处，连最细微的涟漪都化作流动的轨迹。

他闭目时能“见”经络流转，能感应自己内息一线若有若无，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微妙之变都不再隐藏。

他开始变得沉默，变得更沉。

村人讥他疯癫，不种地、不采药，只在后山打坐念经。

“哼，砚疙瘩疯了，瞎坐一天又能填几口饭？”

可他愈坐愈静，愈静愈沉。

脑海光团逐渐显现出书页名目：《真心诀》。

不修法力，不练法术，只修一物——念。

林砚不懂“心诀”为何。

他只依光团默诵、吐纳、观想。

寒夜顶屋迎风而坐，黎明未眠如常。

屋瓦寒霜结冰，柴灶冷得冒白气。

他的唇裂了，指关节常年发红。

他不在意，只一遍又一遍默念光团文字。

他的伤口愈得快，听觉视力皆增强。

身体虽未有灵力波动，却渐具异于常人之处。

三月后，他能听蚂蚁咬草。

半年后，一拳碎山石。

一年后，夜行如昼，感知气息三丈。

这些变化悄然无声，却在林砚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开始明白，“念”的力量不是浮于表面的神通，而是一点一点渗入骨髓的改变。

他学会忍耐、观察、自省，渐渐脱离了孩童的稚嫩与惧怕。

那种从沉寂中生出的力量，让他第一次意识到：凡人之身，也可成就不凡之路。

可他，依然是个凡人。

没有灵根、无法入道，这是村头修仙门客评下的死语：“他连最下品灵根都没有，注定终生凡俗。”

林砚那夜无言。

他跪在祖母坟前，磕了一夜。

额头破皮渗血，伤疤风干发痒，他不管。

“灵根没有？

那我便炼出灵根。”

“你说我注定凡俗？

那我偏要问道于虚空！”

那一夜，他泥丸宫起一缕微光，贯穿丹田。

他知道，那是念化灵的第一步。

这条路——没有天赋、没有资源、没有师承。

唯有一个字：熬。

熬夜、熬伤、熬孤独、熬命数。

熬出一个字：真。

熬成一个念：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