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像是被冻僵了的羊群，散乱地飘浮在天际。
口马行前门可罗雀，两旁的店铺门扉紧锁，木板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霜花。
头戴毡帽的牙人揣着手，正在门前踱步。
他身上套着一件略显臃肿的棉麻夹袄，腰间系着一条深色布带，满面愁容。
寒风呜咽过枝桠，每一次吞吐都像吞刀片似的难受。
牙人在外面踱步，翘首以待。
远远听人喊了声“辜三爷”，他兴高采烈地扬起头，看清来人神情又瞬间冷了下来。
喊他的人是这一片远近闻名的酒鬼柳大，柳大没什么眼力见，别人不待见他，他偏往跟前凑，眼看就走到辜三爷跟前来了，带着股难闻的酒气。
此刻他还不算太醉，算得上难得的清醒时刻。
“大冷天的，眼瞅着要下雪，您站这儿做什么呀。”
辜三爷不想搭理他，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当人人有你这好命，白日便饮酒作乐，我自然是开门做生意。”
辜三爷一张口，便有白气从嘴里喷出，他只觉得更冷了。
“小酌……小酌，暖暖身子。”
柳大面颊带着红晕，笑嘻嘻的。
他环顾西周：“做什么生意呀，哪儿有人呢。”
这话扎的辜三爷心里生疼，他的口马铺子己有段时日未开过张了。
柳大想到什么，忽凑到辜三爷耳边压低声音问：“听说您上个月得了一个生口，身条好，相貌端正，还天赋异禀……”柳大这人不成器，是个无赖，但确实又有点儿小聪明。
辜三爷不知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只冷冷看着他，并不接话。
好在柳大脸皮够厚，对别人的冷脸早己习以为常，他涎皮赖脸道：“我这儿有个发财的门路，不知辜三爷想不想听。”
辜三爷不耐烦地要躲闪开：“你个酒蒙子，能有什么门路。”
“哎，”柳大拉拉辜三爷的衣袖，挤眉弄眼：“您别看我这样，我的门路多着哩。
我跟您说，您知道徐老太尉吧。”
“你费这唇舌，天底下谁人不知晓徐家。”
徐家三代武将，一代更比一代强，立下赫赫功劳。
老太尉那是三朝元老，是替太祖皇帝开国的功臣，门生遍布朝野，无人不尊无人不敬。
打老太尉身故后，徐侯爷顶着祖上荫庇封了官，才能上略显平庸，徐家在徐侯爷那一代沉寂了片刻，二房倒是出了位倒霉的徐副将，可惜未打胜仗，落得战死沙场的下场。
轮到第三代，正是那位徐副将之子徐玉崇，子承父业，少年英雄，青出于蓝胜于蓝，颇有老太尉当年风范。
阳关一战成名，平定安北叛乱，深得圣心。
刚满西十便任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不可不谓扶摇而上。
徐家现今的风光不亚于徐老太尉在时。
“我听说先前圣人赏赐了徐家一匹乌孙进贡的凤头骢，价值连城，只是宝马难驯，性情乖戾，几日前刚踹死了个马奴。
如今那徐家的管事正到处踅摸买生口呢。”
“哦？”
辜三爷被勾起了兴致，又沉思片刻，犹豫道：“咱哪儿有那个门路，能搭上老太尉家这样的权贵人家。”
柳大得意地理了理领口：“鄙人不才，倒有个远房亲戚，在徐府上当差。
与徐家管事也有几分交情。”
辜三爷半信半疑道：“你可小心你的嘴，一天到晚说胡话，别连累了我。”
“您只管告诉我，手上有没有好生口，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等我给您搭好了路，到时候您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胡话了。”
“好生口倒是有一个，只是……你有这份好心？”
柳大将食指跟拇指在胸口的位置搓了搓：“只盼着您开了张，赏我些酒钱。”
辜三爷只当柳大吹牛，未曾真正将此事放在心上。
五日后再见柳大，柳大难得换了身利落衣裳，问了嘴那好生口给他留没留。
得到确切的答案便恭喜道：“今日便是三爷发财的日子”，果真带着辜三爷去了徐府。
辜三爷心里打鼓，看着老太尉府大门上纵八横七的金漆门钉以及门旁两个金柱发怵，连带脚都有些软。
可为了生计，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赶着牛车绕到一个隐蔽的耳门前。
牛车上除了他俩，还放着个铁笼，铁笼里关着他们言谈中的那个“好生口”，那生口身上臭烘烘的，披头散发，低垂着头，死气沉沉地坐在笼中。
任凭柳大如何在笼边敲栏逗弄，那好生口始终一声不吭，连头都不抬一下。
“有完没完了。
你安生点儿。”
辜三爷不耐烦地喝一声。
柳大逗觉得没意思，扭头问：“体格倒是不错，该不会是个傻的吧……”辜三爷白他一眼：“你当我活够了吗？
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卖个傻的给徐家啊。”
辜三爷拉停牛车，柳大朝他伸手，辜三爷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柳大笑眯眯地在手里掂了掂，谄媚道：“三爷阔气。”
这是事先给徐家管事准备的好处，柳大揣好布包便敲响了耳门。
没一会儿门便从里面推开了，似是被人扰了清净，一个小厮扫视过柳大、辜三爷，以及那辆破烂的牛车，收回视线没好气地问：“干嘛呀。”
柳大堆笑道：“打搅大爷了，我们找个人。”
“来徐府找人？”
小厮闻言烦不可耐地要关上门：“这儿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柳大眼疾手快，将手横在即将闭合的门缝间，其实那门并未将他夹痛，他仍装模作样地“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小厮也吓了跳，又将门推开，呵斥道：“你做什么！”
柳大举着手皱着脸：“大爷，行个方便，我们是来找丰官的。”
“来找丰官……”小厮狐疑地审视了他片刻便道：“你等着。”
说罢转身往里头走去。
不一会儿，小厮又回来了,示意柳大跟他进去。
辜三爷见柳大进去，一颗心才算稍微落了地。
又过了许久，柳大兴高采烈地出来，让他绕到偏门，将牛车赶进来。
辜三爷一刻不敢怠慢，从偏门入到偏院，便下车拉着牛前行。
柳大口中的“丰官”约摸二十来岁，衣着光鲜，比其他人和颜悦色得多，先是打量了一番牛车上的生口，便领他往里走。
虽说这院落是处置杂事的地方，仍比寻常富户家都要气派。
里头高墙阔屋，地上纤尘不染。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鞋尖，走路都放轻了，生怕弄脏徐府的地。
路过的丫鬟们云香鬓影，貌美如花，身上穿的都是彩云锦的袄子。
辜三爷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旧棉袄，暗暗汗颜。
路上辜三爷感慨柳大其貌不扬，竟有丰官这样的亲戚。
丰官笑道柳大论辈分算是自己的舅姥爷，他爹早亡，孤儿寡母生活困顿，亏得柳大时常接济，才不叫他们母子饿死。
辜三爷听了颇为诧异，没想到柳大这人不太着调，却还会做这等好事。
辜三爷跟着丰官来到厢房前，丰官掀开门帘，里面一个身形富态的中年男人正围着碳炉烤火。
“王管事，人到了。”
丰官恭敬道。
王管事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目光穿过门帘缝隙，落在辜三爷身上，又越过他定格在那辆牛车上。
“嗯。”
王管事收回手，慢慢往外踱去，丰官忙不迭地为他披上防寒的斗篷。
王管事没理睬朝他抱拳作揖的辜三爷，径自绕着牛车走了两圈。
铁笼里的男人手腕、脚腕都被锁链束缚着，肩膀都被穿透，王管事狐疑道:“这副模样，该不会是在主家犯了事儿，打哪儿逃出来的吧？”
辜三爷涎笑：“哪儿能呢，瞧您说的，这生口不一般，故而小的多用了点儿法子束缚住他。”
王管事斜睨他一眼：“跟我面前你故弄什么玄虚。
怎么，就这把烂骨头，难不成怕锁在笼里变成鸟飞走了，还要缚住手脚？
他这样只怕也是废人一个了。”
辜三爷解释：“大人您有所不知，这生口虽看着老实，可力气大得出奇。
小的好不容易寻到这样一个难得的，寻思卖个好价钱，一则怕他逃走，二则怕旁人惦记，自然多加防备。
等解开束缚自会恢复的。”
“哼，什么力气能扳开铁笼，怕不是装神弄鬼地糊弄我。”
王管事颇不以为意，透过笼子的缝隙道：“哎，抬起头来。”
铁笼里的男人无动于衷，王管事横了辜三爷一眼：“你好大胆子，敢送个聋的过来。”
辜三爷诚惶诚恐地摇头，连忙走到铁笼前，呵斥道：“你这畜生也不抬起头来看看这是什么地界。
若大人能看上你，你便升天了，不比在我手底下挨饿强。”
铁笼里的男人这才极缓慢地抬起头来，带动铁链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口马行前门可罗雀，两旁的店铺门扉紧锁，木板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霜花。
头戴毡帽的牙人揣着手，正在门前踱步。
他身上套着一件略显臃肿的棉麻夹袄，腰间系着一条深色布带，满面愁容。
寒风呜咽过枝桠，每一次吞吐都像吞刀片似的难受。
牙人在外面踱步，翘首以待。
远远听人喊了声“辜三爷”，他兴高采烈地扬起头，看清来人神情又瞬间冷了下来。
喊他的人是这一片远近闻名的酒鬼柳大，柳大没什么眼力见，别人不待见他，他偏往跟前凑，眼看就走到辜三爷跟前来了，带着股难闻的酒气。
此刻他还不算太醉，算得上难得的清醒时刻。
“大冷天的，眼瞅着要下雪，您站这儿做什么呀。”
辜三爷不想搭理他，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当人人有你这好命，白日便饮酒作乐，我自然是开门做生意。”
辜三爷一张口，便有白气从嘴里喷出，他只觉得更冷了。
“小酌……小酌，暖暖身子。”
柳大面颊带着红晕，笑嘻嘻的。
他环顾西周：“做什么生意呀，哪儿有人呢。”
这话扎的辜三爷心里生疼，他的口马铺子己有段时日未开过张了。
柳大想到什么，忽凑到辜三爷耳边压低声音问：“听说您上个月得了一个生口，身条好，相貌端正，还天赋异禀……”柳大这人不成器，是个无赖，但确实又有点儿小聪明。
辜三爷不知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只冷冷看着他，并不接话。
好在柳大脸皮够厚，对别人的冷脸早己习以为常，他涎皮赖脸道：“我这儿有个发财的门路，不知辜三爷想不想听。”
辜三爷不耐烦地要躲闪开：“你个酒蒙子，能有什么门路。”
“哎，”柳大拉拉辜三爷的衣袖，挤眉弄眼：“您别看我这样，我的门路多着哩。
我跟您说，您知道徐老太尉吧。”
“你费这唇舌，天底下谁人不知晓徐家。”
徐家三代武将，一代更比一代强，立下赫赫功劳。
老太尉那是三朝元老，是替太祖皇帝开国的功臣，门生遍布朝野，无人不尊无人不敬。
打老太尉身故后，徐侯爷顶着祖上荫庇封了官，才能上略显平庸，徐家在徐侯爷那一代沉寂了片刻，二房倒是出了位倒霉的徐副将，可惜未打胜仗，落得战死沙场的下场。
轮到第三代，正是那位徐副将之子徐玉崇，子承父业，少年英雄，青出于蓝胜于蓝，颇有老太尉当年风范。
阳关一战成名，平定安北叛乱，深得圣心。
刚满西十便任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不可不谓扶摇而上。
徐家现今的风光不亚于徐老太尉在时。
“我听说先前圣人赏赐了徐家一匹乌孙进贡的凤头骢，价值连城，只是宝马难驯，性情乖戾，几日前刚踹死了个马奴。
如今那徐家的管事正到处踅摸买生口呢。”
“哦？”
辜三爷被勾起了兴致，又沉思片刻，犹豫道：“咱哪儿有那个门路，能搭上老太尉家这样的权贵人家。”
柳大得意地理了理领口：“鄙人不才，倒有个远房亲戚，在徐府上当差。
与徐家管事也有几分交情。”
辜三爷半信半疑道：“你可小心你的嘴，一天到晚说胡话，别连累了我。”
“您只管告诉我，手上有没有好生口，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等我给您搭好了路，到时候您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胡话了。”
“好生口倒是有一个，只是……你有这份好心？”
柳大将食指跟拇指在胸口的位置搓了搓：“只盼着您开了张，赏我些酒钱。”
辜三爷只当柳大吹牛，未曾真正将此事放在心上。
五日后再见柳大，柳大难得换了身利落衣裳，问了嘴那好生口给他留没留。
得到确切的答案便恭喜道：“今日便是三爷发财的日子”，果真带着辜三爷去了徐府。
辜三爷心里打鼓，看着老太尉府大门上纵八横七的金漆门钉以及门旁两个金柱发怵，连带脚都有些软。
可为了生计，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赶着牛车绕到一个隐蔽的耳门前。
牛车上除了他俩，还放着个铁笼，铁笼里关着他们言谈中的那个“好生口”，那生口身上臭烘烘的，披头散发，低垂着头，死气沉沉地坐在笼中。
任凭柳大如何在笼边敲栏逗弄，那好生口始终一声不吭，连头都不抬一下。
“有完没完了。
你安生点儿。”
辜三爷不耐烦地喝一声。
柳大逗觉得没意思，扭头问：“体格倒是不错，该不会是个傻的吧……”辜三爷白他一眼：“你当我活够了吗？
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卖个傻的给徐家啊。”
辜三爷拉停牛车，柳大朝他伸手，辜三爷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柳大笑眯眯地在手里掂了掂，谄媚道：“三爷阔气。”
这是事先给徐家管事准备的好处，柳大揣好布包便敲响了耳门。
没一会儿门便从里面推开了，似是被人扰了清净，一个小厮扫视过柳大、辜三爷，以及那辆破烂的牛车，收回视线没好气地问：“干嘛呀。”
柳大堆笑道：“打搅大爷了，我们找个人。”
“来徐府找人？”
小厮闻言烦不可耐地要关上门：“这儿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柳大眼疾手快，将手横在即将闭合的门缝间，其实那门并未将他夹痛，他仍装模作样地“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小厮也吓了跳，又将门推开，呵斥道：“你做什么！”
柳大举着手皱着脸：“大爷，行个方便，我们是来找丰官的。”
“来找丰官……”小厮狐疑地审视了他片刻便道：“你等着。”
说罢转身往里头走去。
不一会儿，小厮又回来了,示意柳大跟他进去。
辜三爷见柳大进去，一颗心才算稍微落了地。
又过了许久，柳大兴高采烈地出来，让他绕到偏门，将牛车赶进来。
辜三爷一刻不敢怠慢，从偏门入到偏院，便下车拉着牛前行。
柳大口中的“丰官”约摸二十来岁，衣着光鲜，比其他人和颜悦色得多，先是打量了一番牛车上的生口，便领他往里走。
虽说这院落是处置杂事的地方，仍比寻常富户家都要气派。
里头高墙阔屋，地上纤尘不染。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鞋尖，走路都放轻了，生怕弄脏徐府的地。
路过的丫鬟们云香鬓影，貌美如花，身上穿的都是彩云锦的袄子。
辜三爷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旧棉袄，暗暗汗颜。
路上辜三爷感慨柳大其貌不扬，竟有丰官这样的亲戚。
丰官笑道柳大论辈分算是自己的舅姥爷，他爹早亡，孤儿寡母生活困顿，亏得柳大时常接济，才不叫他们母子饿死。
辜三爷听了颇为诧异，没想到柳大这人不太着调，却还会做这等好事。
辜三爷跟着丰官来到厢房前，丰官掀开门帘，里面一个身形富态的中年男人正围着碳炉烤火。
“王管事，人到了。”
丰官恭敬道。
王管事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目光穿过门帘缝隙，落在辜三爷身上，又越过他定格在那辆牛车上。
“嗯。”
王管事收回手，慢慢往外踱去，丰官忙不迭地为他披上防寒的斗篷。
王管事没理睬朝他抱拳作揖的辜三爷，径自绕着牛车走了两圈。
铁笼里的男人手腕、脚腕都被锁链束缚着，肩膀都被穿透，王管事狐疑道:“这副模样，该不会是在主家犯了事儿，打哪儿逃出来的吧？”
辜三爷涎笑：“哪儿能呢，瞧您说的，这生口不一般，故而小的多用了点儿法子束缚住他。”
王管事斜睨他一眼：“跟我面前你故弄什么玄虚。
怎么，就这把烂骨头，难不成怕锁在笼里变成鸟飞走了，还要缚住手脚？
他这样只怕也是废人一个了。”
辜三爷解释：“大人您有所不知，这生口虽看着老实，可力气大得出奇。
小的好不容易寻到这样一个难得的，寻思卖个好价钱，一则怕他逃走，二则怕旁人惦记，自然多加防备。
等解开束缚自会恢复的。”
“哼，什么力气能扳开铁笼，怕不是装神弄鬼地糊弄我。”
王管事颇不以为意，透过笼子的缝隙道：“哎，抬起头来。”
铁笼里的男人无动于衷，王管事横了辜三爷一眼：“你好大胆子，敢送个聋的过来。”
辜三爷诚惶诚恐地摇头，连忙走到铁笼前，呵斥道：“你这畜生也不抬起头来看看这是什么地界。
若大人能看上你，你便升天了，不比在我手底下挨饿强。”
铁笼里的男人这才极缓慢地抬起头来，带动铁链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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